（一）
　　
　　 冬去春来，山前的桃花开了一簇又一簇，红艳艳的像是当年她微笑的脸。他凝眸望去，心中一片黯然。不远处小溪中，柳树吐芽，溪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溪中的小石，游鱼追逐着水草嬉戏。他忍不住一阵心慌，捂着手不敢再看。师傅说，等到春来，他就可以下山了，到哪里都好，不许再留恋这一方的水溪了。他曾经泪眼朦胧地问师傅，要是她有一天回到这里来，看不到我怎么办？师傅眉头深蹙，长叹了一口气道：“有缘在哪里都会相见，无缘就算是时时刻刻等着，她也未必记得这里。”师傅晃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块闪亮的银色鱼鳞，低眉吐出一些话来：“前生她为你舍去性命，只留下这个约你来生再见，若是你真是有心，就应该听她的话，多去救助那些需要帮助的生灵，你的伤已经好了，而我也教会了你一些救死扶伤的本领，她若是真的转生回来，见到你这般新的模样，一定也倍加安慰。”
　　 他弯下腰，跪在师傅面前，低声道：“徒儿懂了，徒儿一定记得师傅教诲！”
　　 三年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条受了重伤的银色鲤鱼，他跪在师傅面前，请求师傅救她，他看到她眼里的泪珠，他看到她看着自己那种深情而又悲伤的眼神，他第一次嚎啕大哭。他不要她死，真的不要！可是她还是流血过多，救治无望。她让他把自己放在小溪中，让她回到水里，她说：“来生如果有缘，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叶鱼儿，你魂魄什么时候才会归来？今天，我柳风语就要离开这里了。他眉头轻蹙，朝师傅又一次躬了躬身子，转身往山下大步走去。
　　 山风呜咽，像是多年的故人在轻声诉说，让他心中不由又是一阵痉挛。
　　 五年前，母亲病重，想要喝鱼汤。他带着家里一些钱，到集市上买鱼。那是个阳光温柔，和风送暖的早晨。尽管他无暇顾及周围的一切，但是还是感受到了那天不一样的天气。一家鱼摊前围了很多人，个个都在咋咋称奇。鱼贩子在那里滔滔不绝：“你们来瞧瞧，这是不是一条很好的鱼，你们一看，它这么漂亮就知道了。”
　　 柳风语抬眼一看，果真是一条好漂亮的鱼。银色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银色的鱼稽轻轻抖动，一双大鱼眼眨巴眨巴着，仿佛会说话似得。
　　 “漂亮是漂亮，不知道好不好吃！”有人道。
　　 鱼贩子笑了笑：“不好吃回去养着看看也不错。今天刚开市，我便宜些卖了。”
　　 有人冷笑：“这年头哪里还有闲钱养鱼看，说吧，多少钱，回去炖着吃了，看着这么漂亮，相信营养不错？”
　　 柳风语一听“营养不错”，耳朵一下子直了，忙上前一把抢过鱼，道：“老板，便宜些给我算了，我家里有人需要补营养，这钱都给你，算是我买下了。”说完，也不顾周围人的喊声，抱起鱼就往家跑。
　　 回家，他把鱼放入水缸，一边看着鱼在水里嬉戏，大鱼眼仿佛闪着光看着自己。柳风语心中一动，轻轻地道：“对不起，我真不能放了你，我家里就这点钱，买了你就是要给我娘补身子的，希望你有点用处。”他用手轻轻点了一下鱼背，低声叹气，“这么漂亮的鱼，真心舍不得杀。”接着又摇摇头，“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家里又没钱，难不成养条鱼供着啊？”他傻傻笑了笑，低头看着鱼道，“真心对不起了。”
　　 他笑了笑，又迟疑了一下，转身进了屋子，一边生火一边叹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着有一阵阵的不忍。回眸又看看屋外的鱼缸，心里竟然一阵纠结。
　　
　　 （二）
　　
　　 待生好火，走出屋子，就看到一个穿着银色衣服的姑娘站在鱼缸前，似乎在想些什么。柳风语忙上前一步，扑到鱼缸前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鱼呢？”柳风语一阵着急。那是给娘补身子的，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呢？
　　 姑娘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道：“我放了，觉着它那么可爱，要是被你杀了，多让人心疼啊！”
　　 柳风语一下急了，一下子揪住姑娘的衣领，道：“那是我的鱼，你凭啥说放就放啊，那是给我娘补身子的，我娘都病成这样子了，那是我花钱买的，你知道我赚这些钱有多不容易吗？”
　　 姑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又怎么样，反正放都放了。”
　　 柳风语一听怒了，冷声道：“你这个刁蛮的小姑娘，我打你。”说完，举起拳头就往姑娘揍去，这时，他才看清姑娘的真面目。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子标致的女子，眉目如画，杏眼圆睁，嘴角仍旧挂着一丝淡淡的冷笑，青丝玉带，肤如凝脂。看得柳风语顿时傻了眼，拳头也停在那里，忘记了收回。
　　 “怎么，不打了？”姑娘睁着大眼睛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看着柳风语，“你们人类真是不讲道理。”
　　 “什么？”柳风语没有听清楚，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我会一点医术，要不要给你娘看看？”姑娘眨巴着眼睛，盯着柳风语。
　　 柳风语愣了一愣，道：“当然当然，求之不得。”
　　 姑娘看着他傻愣的样子，怔忡了一下，什么也不说，转身进了屋子，找了个木凳坐下，伸手去按住柳风语母亲的脉搏，神情专注，目光如练。
　　 柳风语一边看看她，一边看着母亲，双手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心竟然一直地砰砰跳着。
　　 姑娘缩回手，低声道：“拿笔来，我给你写个方子，你去抓药，按时吃了，就没事了。”
　　 柳风语接过姑娘给的药方，急急就去抓了药回来，姑娘也不说话，抓起药，上了药罐，直接生火，熬起药来，等过了好一会儿，她倒好药，让柳风语母亲服下，然后叮嘱柳风语道：“不要让你母亲着凉，记得每天三次按时服药，很快就会好的。”
　　 柳风语点头，连声说谢谢，看到姑娘要走的样子，忙问道：“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我到时候好去感谢。”
　　 姑娘冷眼看了他一下，道：“不必了，我刚刚放走了你的一条鱼，这个就当是回报吧。如此就扯平了，以后再无相见的必要。”
　　 柳风语顿时一阵着急，道：“天已经黑了，你如果不嫌弃我家茅舍，不妨留住一晚，夜黑风高，不然我也会担心。”
　　 “我一个女儿家，怎么好？——”姑娘微微一愣。
　　 柳风语忙道：“你住我家，顺便帮我照顾我娘，我去隔壁大叔家借住就是。”
　　 姑娘点点头。
　　
　　 （三）
　　
　　 第二天天刚亮，柳风语赶到家，看到姑娘急着要走。
　　 柳风语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外面哗啦啦一阵响动，那个鱼贩子带着人冲了进来。
　　 柳风语忙上前，道：“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鱼贩子看到姑娘，又看到柳风语，忙一把拉住柳风语道：“吓死我了，真怕你出事了。刚刚来了个道长，问起我有没有见到一条银色的鱼，说那是个妖怪。我就带着他来了。”
　　 柳风语抬眼一看，果真有一个白胡子老道，手中拿着拂尘站在不远处，看到姑娘，厉声道：“叶鱼儿，果真是你，我前不久刚伤了你，想必你逃不远，没想到竟然让这小伙子救了你，幸好我来的及时，不然就不知道又被你躲到哪里去。”
　　 柳风语一愣，道：“我救了她，什么意思？”
　　 老道士白了他一眼，冷声道：“她就是你买去的那条银色鲤鱼，我在她身上系了一条红绳子，是不是被你解了？”
　　 柳风语点点头，看着有些冷眼的叶鱼儿，喃喃道：“原来她就是那条漂亮的银色鲤鱼。”
　　 老道士也不说话，伸手拂尘就往前挥去，人影已经跃到叶鱼儿面前。
　　 叶鱼儿微微退了几步，伸手扯出一条细长的鞭子道：“我没有伤害过人，也不曾做过什么恶事，我只是潜心修炼，以求渡劫成人，你为何如此苦苦相逼，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老道士淡淡一笑：“妖就是妖，何来那么多废话。就算你现在不伤人，难保以后不伤人。就算是你真渡劫成功，你仍然有妖的本性。何况你是一条鱼，据说，吃了修炼多年的你，可以让修道者的功力加倍，你说，我能放过你吗？”
　　 叶鱼儿顿时怒目一睁，道：“本性不改的是你吧，你已经从一只蛤蟆渡劫成人，已经得道，为什么你要的，还那么多？”
　　 老道士一阵大笑：“谁会嫌功力过高？反正杀了一条鱼，又不是什么罪过。”说完，手持拂尘扑了过去。
　　 叶鱼儿轻声一跃，转身跳上了一棵大树。老道士扑了个空，气得直跺脚，一声大喊又扑了过去。
　　
　　 （四）
　　
　　 柳风语算是听明白了两个人的对话，心里一阵不安。以前对于什么人神鬼怪什么的也不曾相信，现在看到两个人一团，心里顿时有些分明。看到那个老道士左扑右扑，叶鱼儿东躲西躲的，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手里还拿着叶鱼儿给的方子，现在看到她被老道士逼得走投无路，柳风语觉得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下意识地走到一根木棍前，伸手抓起了木棍，看到老道士又朝着叶鱼儿扑了过去。柳风语一下子挥动木棍，朝老道士狠狠地就是一记闷棍。老道士一个回头，冲着柳风语扑了过来，眼看就要打中柳风语，突然，叶鱼儿冲到柳风语前面，替柳风语挡了一下，一下子栽倒在地。柳风语急了，冲着老道就是一个猛打，老道士被打中了头部，冷哼一声口吐鲜血倒了下去。叶鱼儿喘着气看着柳风语，大眼睛里闪着点点荧光，感激地说了一句：“谢谢！”说完，一下子倒在地上，化成一条银色鲤鱼。周围的人一阵大叫，四散开去。
　　 柳风语抱起银色鲤鱼，把她放在水缸里。不一会儿，鲤鱼渐渐苏醒过来，晃动着鱼稽，对柳风语道：“我受了重伤，多谢你对我的相助，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把我送到南山西桥下的一座庙宇，交给一个叫做澄明的师傅手里。以后的事情，他会告诉你怎么做的。我好累，要休息一些日子，你一定得帮我。”
　　 柳风语点点头，忙道：“我一定做到，我先去请求一下邻居照顾一下我娘，待会就带你去。”
　　 柳风语交代邻居亲戚们一些事情之后，随时带了一些必需品，就上了去南山西桥的路。一路上，叶鱼儿时醒时睡，偶尔两个人可以说上一些话，说说笑笑后，又沉沉睡去。
　　 柳风语看着叶鱼儿，心里总是一阵阵温暖，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条鱼。叶鱼儿告诉柳风语，自己原是南山西桥下小溪里的一条鱼，因为长期受到寺庙里禅境的熏陶，不知不觉中就修炼成了人形，后来受到了澄明师傅的点化，决定一边修行一边学医救人。不想在路上遇到已经修炼成人的蛤蟆精，一直追杀，直到遇到柳风语。
　　 叶鱼儿说，其实，原本只要自己在修炼一些日子，度过一个劫难，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人。但是是什么劫难，她也不知道，所以一直心中不安，没想到就这样子，被蛤蟆精打成重伤，如果不救治，可能就要魂飞魄散。叶鱼儿说的时候，泪珠儿滑落，落在地上，变成一颗滚圆的珍珠。
　　 叶鱼儿说，妖精不可以流泪，一旦流了泪，就是动了真情，元气受损，很快精元就会散尽。叶鱼儿说，我时日不多了，很高兴认识你，柳风语。
　　 柳风语一听，急得眉头紧蹙，道：“叶鱼儿，你不能死啊，是你救了我母亲，是你替我挡下那道士才受的伤，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你，你不能就这样子走啊，你要走，也要成为我的娘子之后啊。”
　　 叶鱼儿一愣，道：“你不嫌弃我是一条鱼吗？”
　　 柳风语摇摇头：“不管你是什么，我都喜欢你，何况你是那么善良漂亮的一条鱼？你还救过我呢，我心里喜欢你都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听到这句话，叶鱼儿顿时笑了，眉目间风情流转，“我们互相救过，如果真是缘分，就算我死了，来生也会相遇的”，一番话，说得柳风语眼里都是泪。
　　 原来，喜欢就这样子的感觉，心里酸酸麻麻，甜甜苦苦的。柳风语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一定让澄明师傅救你，一定要救你。”
　　 日夜兼程，风雨无阻，终于到了这个叫做南山西桥的地方，终于找到了那座寺庙，终于见到了澄明师傅，可是，叶鱼儿就这样子走了，不声不响。柳风语看着她的尸身从小溪的水草从中流走，看着沿岸的花一直地落，听着风声里都是哭泣，可是，再也找不回叶鱼儿了。她明眸善睐的笑容，她冷眼绝伦的眉目，她淡淡的叹息，她微微地蹙眉。澄明师傅说，缘来缘去，都是天意，她被那道士打中了要害，只留下了一个鳞片。若是你有心，你一定还会遇见她。心里有爱的生灵，不会这么烟消雨散的。
　　 于是，柳风语就在南山西桥的寺庙跟着澄明师傅学医，学禅，等着叶鱼儿归来。一晃几年过去。直到师傅说，你该下山了。你该回去了，是时候了。
　　 他虽然不是很懂，但是也知道，叶鱼儿回不来了。他跪别师傅，转身离开。他要带着师傅教给他的医术，一路上追着叶鱼儿的影子生活。
　　
　　 （五）
　　
　　 母亲已经多年未见，但是听邻居们带来的消息知道，她一直康健。叶鱼儿的方子果然有效，把母亲从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变成一个神采奕奕，凡是亲力亲为的健康人。想到这里，柳风语又微微的心酸。
　　 下了山，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家看看。一路山水相逢，一路云月相伴，想着和叶鱼儿相处的那些短暂时光，他心里就略微的痛。晚风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让他想起她微笑上扬的嘴角，在风里，到处都是她脆亮而扯痛的笑声。偶尔，眉目间淡淡的忧伤，又让她看起来有些冷漠。一身银装，一眼看去，到处都是风情。
　　 这样子一个可爱的人，就这样子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从此之后，从那之后，柳风语一看到鱼，就觉得莫名的亲切，莫名的心酸，哪里还舍得吃它。
　　 家，就在不远处，此时，夕阳已经落山，云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家里已经炊烟袅袅，母亲此时，一定还在那里等着自己回家吧。想到这里，柳风语加快了步子。
　　 推开门的刹那，里面一阵脆亮的声音响起：“谁啊？”
　　 柳风语诧异地抬眼，看到一个姑娘正睁着杏眼看自己。那，那不是叶鱼儿吗？柳风语心中一阵晃动，眼泪顿时滑落。
　　 “你，你是？——”姑娘有些惊讶地问他。
　　 她不认得我？柳风语顿时一阵失落：“我是柳风语。”
　　 “哦哦，你就是柳大哥啊。大娘在家一直念叨着你呢。”姑娘笑着把柳风语迎进了屋。
　　 柳风语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心中早已波澜起伏。
　　 “风儿，你回来了。”母亲一脸笑意地走了出来，看到姑娘在生火，忙道，“鱼儿，陪陪你大哥，这里我来。”
　　 柳风语惊讶地盯着母亲，母亲一笑道：“她啊，是我在溪边捡到的一个姑娘，只记得自己叫做叶鱼儿，别的，什么都忘记了，母亲就收留她了。”
　　 “是啊，大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叶鱼儿微微一笑，眉目顾盼流转，和当年无异，说完，拿起一杯水，送到柳风语面前，“柳大哥，请喝茶！”
　　 柳风语眼里一阵湿润，只点点头，心里犹如吃了蜂蜜，微微的惬意。
　　 外面，天已经落幕，偶尔一阵风吹过，仿佛都带着一丝笑意。
　　 2015.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