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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寻梦散文】拇指禅 ——1991年天下十条好汉传说之二


作者:孔雀东南飞103 秀才,1811.3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38发表时间:2009-07-28 21:57:23

未知是几世几劫前,祁连山温软而冒着梨花气的雪水,洋洋洒洒聚了一个海子,相传这海子名叫水湖滩。忽一日,天崩地裂,冷龙岭雪山颠了碎步向水湖滩走过来,众生大骇。沉睡了未知几世几劫的石佛爷,忽然从石崖中走了出来,拿手掌推住了雪山。恐慌的海神思谋翻山而出,领他一泊好水出山远走他方。某夜海神幻作人形,遇一羊倌,把一圆锅盔馍馍送与羊倌食用。羊倌在掰锅盔的单儿,海神急急喊,开了没有?羊倌便道,掰开了,开了。直听震天价一响,天梯山裂开一道大缝,海水急寻缝出山,穿过黄羊牧野,遁入沙漠远方。
   海水出山的地方,端的是涧幽峡深,幻化出许多古怪的食物,至今还在。不过,它们现在已经是峡口村的事物了。比如,那蓄势欲飞的石老鹰,是一座庞大的石山被风和阳光雕刻而成的。其阳光下的投影,足有三里方圆。那从峡口村入山的陌生司机,车入投影,头皮发麻,汗不敢出。可是,在峡口村的娃崽眼里,石老鹰同他家饲养的小鸡一样,是温驯而亲切的。
   峡口村正挡着海神率水族撤退的方向。未知几世几劫前的那次大撤退,水族们在关口前,无奈丢弃未知几世几劫石佛爷眼底下积攒的人世香灰,还有冷龙岭雪山下十方财神磨了几世几劫的黄金屑儿,择道而遁。那佛爷的香灰,财神的黄金眉屑,被罡风所卷,把峡口村曾经放牧为生的先人牧野、毡房淹灭了,融入数丈深的红尘之中。1991年,峡口村民一千一百口,就生活在香灰、黄金屑堆积的原野上。八月二十日,我携着行李卷儿,在霏霏细雨里,踏进了这块原野。我不知脚底泥泞,曾经是佛爷的香灰和财神的金屑掺和而成的。
   那时,我是一个被理想和诗歌烫得遍体鳞伤的青皮小生。我披着凌乱的头发,西服高一片低一片的,朱红的领带松垮着,结在胸前垂着。进了一队的巷子,忽见一名青年农夫迎面奔了过来,脸吓得煞白,嘴角噙着白沫子,嚎喊着说,不敢了,不敢了。尾追青年农夫的是一名高个子中年农夫,扬着牛鞭,骂着下流的土话。更多尾追的是些哭泣的老农夫、老农妪,扎堆似地虚跑着,离中年农夫约有丈把远,在杂乱的告饶,道,不打了,不打了,治住就行了。
   中年农夫立住脚,拿牛鞭指着仓皇而逃的青年农夫,放鞭炮似地骂着下流话不止。我觉得最典型,也是峡口村最恶毒的下流话是“老驴日的驴日的狗日的驴下的狗下的”,高亢嘹亮,咬字沉稳,气流喷薄,直射被骂方的心口。这位中年农夫此刻就重复着骂这一长串脏字,后来被老农夫、老妪拽了胳膊,嘻天哈地的返回去了。
   我到峡口村是当一位小学教师。我当时是那样落寞的一名刚从高校毕业的大学生,学区说,涝坝太小,你鳖太大,盛不下,还是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吧,所以到学校里见到校长徐文山时,他也面露难色,说我涝坝太小,你鳖太大。不过,他见我面露羞耻,还是痛快地收留了我。我当下保证,认真教书,好好做人。
   那徐校长原本与我父亲有私交,见我投奔他,叹息几声后,还是喊了其中几个老师,说要好好给我接风洗尘,到村子上去吃鸡,去喝好大碗的酒。
   正在虚推虚应间,那个追赶打人的中年农夫来了。徐校长让了他的椅子叫中年农夫坐,又忙着介绍说,这位是新来的老师,这位就是张村长。
   张村长欠欠身子说,新老师我在路上见过,当时正忙着断个家务事。事了结后,我就追过来的,我知道,来了个新老师,总得拿好吃好喝的招待他吧,所以,我得吃这个酒场子。
   徐校长站起来,骂,你一肥村,就知道算计吃我一瘦校。这位新老师,拐弯算起来,也是你家亲戚带故的娃子,你当坐东哇。
   张村长立刻肃着脸说,这个我早知道,乡上开会时,学区去人摁印发调令,就知道来我村的是某人某人。所以,依我先前尊师重才的礼节,是要请你坐我这椅子,我立着给你做揖,可你是小辈啊。他朝我挤着眼睛。
   喝了一阵牛血茯茶,徐校长说,总得喝酒啊,我看还是老规矩,你胜了我做东。张村长呵呵笑着说,正和我想一块了。说话间几个老师忙把桌椅板凳外搬,腾出个大场子来,又拽我出门,说,划大拳了,划大拳了。
   徐张二人脱了外衣,各从口袋里摸出支烟,自顾自地点燃了,眯着眼猛吸,不时打量一下对方眼神。接着,立了起来,都退到墙角,伸了右手,把唾沫朝手掌一淬,齐乍乍喊拳。须臾之间,格斗结束,两人复穿了外衣,过来勾腰搭背地挤将出门来。徐校长喊,出发,去老严家,借新老师光,好好喝他一场——老师会心一笑,知道是徐校长输了。
   酒场上我才得知,此位村长原来是去处理本村一位老妪告状,因她儿子连日来闹分家另过,居然敢骂了老妪一声。村民便教导老妪去找村上,要讨个礼性,免得后生崽们相跟着学坏了,不定哪天也骂个家的尊长,毁了祖宗乡序。张村长断案,极其简单,他先是问那个青年农夫骂老母亲来没有,青年农夫不承认,张村长便上前猛地擒了青年农夫的手腕,吆喝叫人拿牛鞭来,青年农夫见势不妙,奋力挣脱,落荒而逃,但岂能逃了村长的长梢子牛鞭的招待,几鞭子下去,青年小生边逃边高声认错,张村长又追上去补了几鞭子,骂道,手轻了,算是给你不懂人样的教个礼性。我在大庭广众中替青年农夫鸣不平,现在是新社会了,你还敢无视法律,肆意殴打村民,张村长顿时大怒,吆喝严家去寻牛鞭,骂,你敢再胡说一句?只要是我的地皮上的人,就是我的百姓,他若不知礼性,我就敢用牛鞭教他个礼性……
   大家推挡一番,才罢了。我也郁郁寡欢,先自回到学校去了。
   这个事情上,我和张村长彼此都未留好影响。以至于一次酒场上,我因偷了他一拳,张村长便算总账,恶狠狠说,都是书念多了,书念到驴槽里了。咋一个眉清目秀的娃子,就不识人世礼性?我看大伙得从酒上拳上开悟他,教他有血性,是汉子,会做人。
   那张村长在峡口村威望极高,人称张大队。他算是早先的高中毕业生了,他母亲早寡,为养老母亲无奈归乡种田,生性玩憨,不惜力气,务老得一畦好庄稼。他老娘远近人称张奶奶,会土法接生,还会土法接骨还膝,因而,凡六十年代后的娃崽,大多是她接的生。她没日没夜血光里熬着,急得脸上青红不定,但等娃儿哇的一声落地,张奶奶颓然跌坐尘埃。然后剪脐带,洗娃儿,垫了小褥子还给人家长辈,乘人不备颠着小脚一溜烟就跑了。她接生从来分文不取,但谁家不请他接生,她会登上门去不依不饶的。
   还有那伤了腰,断了骨的,要是娃崽,张奶奶便笑眯眯的前往审视,一边拿住伤腰断腿,骂,你这老驴日的,不适闲,咋不四体分段死了算了?一边猛可里悬腕用力,三下五除二,就把伤臼还原过来了。人家谢她一碗茶,她就盘了小腿,正上面坐炕桌,唠呱些故事,也吃人家的长面,喝两小杯烧酒,高兴的不得了;要是那大汉子伤了腰膝,得被人抬上门去还臼,张奶奶骂够他三辈子先人,索两块钱,这才笑嘻嘻的给人还臼。
   因为张奶奶的好大脸面,张村长才顺利当了村长。可这位张村长虽手上有权,但凡村上大事,却在夜里,恭敬立在老娘炕下,温声轻语请示老娘。后来,村里遇上千秋大事,村民就撇了村长,一径里去张奶奶炕头请示。
   张村长那是极品好高拳,独专一门拇指拳法,无论拳场局势瞬息万变,他皆以一个弯曲成一百二十度的大拇指去抵抗,常常峰回路转,在奇巧处赢人。在争夺天下十条好汉的那场恶战中,众好汉看好张村长拳术,认为可取1991年天下第一条好汉的座椅,他也常常目露傲色,因为,之前他同那位军界闲老有过恶战,几次还胜出过。
   孰料,那日前两条好汉决战到最后,军界闲老突然提出个要求,要求斗者皆脱衣露了光臂,说那样判者才目底清晰。张村长在众人恶骂声中,脱了庞大的军便服,也提出个要求,要求斗者必须盘腿坐于炕席巴上,中间置一长条小桌,说那样判者远近清晰。两人各暗暗叫苦,最后依规矩进行战斗。
   原来,张村长西凉大拳,精通藏遁术,他的军便服两袖做的较长,但凡稍一缩腕,半截手就隐于袖筒中。加之声到拳到的瞬间,他又能使翻腕术,分明出的是大拇指,待转拳时,变成了空拳头,大拇指正正确确摆在四指间。按他自己的见解,他那一路拇指拳,是势能到位,凡猜拳者,多会起势,岂料高人,却能造势让人去趋,造者得先机,趋者失先机,胜败早就分明。凉州一工头,素以天下第一拳自诩。一次,与张村长恶斗,落个六零挡。工头不服,说,我知你拇指造势,不得了,我也三六九造势啊,为何我三路长拳不敌一个大拇指头丫?张村长轻轻一笑,道,殊不知,势在心中有无间,你心中有势,哪能有造?围观者大叹,此乃凉州拳中禅者也。
   那日,军界闲老觑透他长袖乱眼,故不露声色,等到张村长战胜各路好汉,与他争头把交椅时,才担出赤臂战斗的要求。而张村长心下当时暗思,你个老家伙,不就是立着,有意拉高视觉,才屡屡拣得便宜?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五日,酉时,两好汉恶战六拳,军界闲老胜四负二,坐了头一把交椅。
   张村长不服,晚上归家问计老娘,老娘大怒,道,你怪不得总叫裁缝把袖子做长,果然就没安好良心,害人之心有,迟早岂不报应?你正正派派了袖子,正正派派了人,凭你这身力气,明年再去胜他。张村长在挨了老娘一顿拐杖痛打下,逃至荒野里,当即焚烧了衣服,从此再不穿长袖军便服,改穿西服了。
   冬天到了,雪在隔三间五地飘,雪下就是佛爷的香灰和财神的金屑掺合的故土,被狗爪、车轮子压过去,留下许多象征符号。那雪颇识铺法,一径里头朝南,一层层码过山去,直抵达石佛爷的脊背才罢。雪中间又有了鞭炮炸后的红纸屑儿,还有夹杂着猪毛的半烫子阴阳水,从杀猪者门板上汩汩流出去,仿佛年味。哦,一九九一年的大年快到了。
   那年冬天,我已融入了峡口村的酒社会,被村民、娃崽及干部们视为峡口村村民,村民皆墨眼视我,我八方得宠,下午放学,走哪吃哪,倒也快活。某一夜,我到村支书家吃酒,村支书有个河北德州府的妹妹坐娘家来了,村支书万分欢喜,烹牛宰羊,约了好汉去喝酒捧场。酒过三巡后,我摸出门来,隐隐听到西厢窗下有女人哭声,解手方便回来,见烛影摇红的西厢窗里,似有多位女眷在谈话,禁不住装个鸟醉,一肩膀撞开西厢房门,直撞进琴桌旁的沙发,喊着,哎呀娘的还喝大了。
   妇联主任也在,当下吃吃发笑,说,那回不是喊喝大了?撞人家女眷的门,指缝里窥探人家女眷的脸?是不是?西头一炕女人哄的笑了。
   炕上坐着许多老妪,炕沿上斜挎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却是熟悉的,唯靠窗一个泪花闪闪的中年女子,披着长直的乌发,脑后耳机似夹一宽卡,纹了眉,还贴眼影。毛眼眼,小刘海。实是峡口村没见过的美妇。
   那美妇怪怪兮看我,我上前问候,说,莫非就是东土来的亲戚?美妇半跪起来,笑着,露了牙齿,有虎牙。她不答话。旁边有个小媳妇说,学校的新老师,跟张村长学喝酒的,学的坏坏儿了。
   那美妇忽然问我,多少岁了,我答,二十四啦,老光棍着。
   美妇眼里渐渐有了泪,说,我离开这个地方时,他也二十四岁。
   我正要细聊,几个小媳妇上前,拧臂押背的,赶走了我。
   回到学校,忽见我宿舍窗灯亮着。心下想,虽然我好客,但房间多少有些细软,那门锁坏了,半年了只要人拿个纸卡一捣,就开了,到底还是要新安个锁。门虚掩着,只一把就推开了,却见我宝床上睡着个人,蒙头盖脸地在低声呜咽。我掀了被子,却是憔悴万分的张村长。他笑着爬起来,若无其事地说,还睡着了。他狐疑地看着他泪花闪闪的眼,他马上警觉,说,喔,眼窝里刮了个柴花子,害我出眼泪了,说话间,迅速穿上鞋子,在我背拍了一把,匆匆离去。
   以后十多天,我一直没看见过张村长。不久,过年,正月初六去学校也独不见张村长。直到正月初九,村里社火起身子,才在秧歌队里看见他,一身酒气地擂着腰鼓。某日,第五好汉赵国权在酒中私下对我说,张村长今年过年惨透了。自从他前妻回娘家,他就不敢出自家的院门,龟儿子一样呆了二十多天。那个前妻,上门去寻他,他却跳进粮仓,死活不出来。张奶奶也去坐老娘家,至今未回。
   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个泪花闪闪的泪美人。喔,我向赵国权道,莫非就是书记的远方妹妹,赵国权叹息道,他俩个要说是自由恋爱啊,本可以长久。主要是张奶奶同那媳妇有深仇似的,后来,张奶奶气不过,立逼着叫他离了那媳妇。可怜那媳妇还死了一回,没死成,就远远的嫁了山东罢了。
   自从第一条好汉殪后,峡口村的酒天下就牢牢栓挂在张村长手里。2002年,张村长升为村支书,他在位时间,为峡口村做了不少大事,村里有了企业,有了乡村路路通的班车,有了养殖小区。可惜,此人酒中傲慢,得罪了不少顶头上司。
   一日,一位上司下村,照例酒中出拳搏斗,那上司年轻人狂,出的又是市面上的贼拳、弹簧拳、递拳,张书记面露不悦之色。好不容易连赢了几拳,那上司又赖酒不吃,张书记大怒,拎了他脖子,把输酒灌进他肚里,又踢翻了酒桌,手指上司说,只要我一天在,峡口村的江湖就不乱。年底,村上两委换班,张书记被淘汰。目前,此人在家领孙孙,孙孙爬肩上,他还一边当孺子牛,一边拼命和新上来的一茬酒中恶人搏斗。
   第二条好汉,叫张福泰,现年6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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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能称好汉者,自有不凡处。这第二条好汉的出场就颇精彩,看了关于“拇指禅”的解读,始信确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很看好这个系列,娴熟而别具特色的语言,独特的异域风情,写人状物的准确精到,非是一般笔力可达到者。编辑:花落无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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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吟媚        2009-07-29 10:55:20
  冬天到了,雪在隔三间五地飘,雪下就是佛爷的香灰和财神的金屑掺合的故土,被狗爪、车轮子压过去,留下许多象征符号。那雪颇识铺法,一径里头朝南,一层层码过山去,直抵达石佛爷的脊背才罢。雪中间又有了鞭炮炸后的红纸屑儿,还有夹杂着猪毛的半烫子阴阳水,从杀猪者门板上汩汩流出去,仿佛年味。哦,一九九一年的大年快到了。
   呀呀,鸟,好哇。
读书,偶尔写字,随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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