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姐，整个春天都是你的。
　　 二零一四年的春天，你与这个世界无声告别。从此，春天便在我眼里黯然失色。每年的春天，我常常把自己遗落在春风里，一如你红红的笑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几乎每年的春天来临之际，你都会如期而至，轻叩我家的门，满脸的风尘，把春天关在了门外。进得门来，你便拖着长长的女中音，喊着我的乳名。父亲曾不止一次告诫你，说我现在已经成家立业，不要再喊我的乳名。而你却说，小弟的乳名是爹娘起的，爹娘给的东西，是一辈子的宝贝。刻不去化不掉，想起来心里绵软，叫起来亲昵，得这样叫呢。
　　 你每次带来的通常都是一袋子茵陈草。你知道我平时肝火大，说茵陈草可以养肝护肝败火。看着你鞋上的泥土，我知道你走了很多路才到我的家门口。
　　 我还知道，拔这么满满一袋子草，要花去你几天的时间，到处找寻。这种小草，生得稀罕，往往长在山上坡下。我可以想象，春风里，山坡上，你弯着身子，挽着篮子，睁大眼睛，找寻着一簇簇茵陈草……你还说，新鲜的茵陈草更容易吸收，比药店的更金贵。
　　
　　 二
　　 那一年的春天，你就是这样走到我家门口的。你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还轻微地咳嗽着。未等你坐下，我便紧张地问，姐，你是不是感冒了？你笑着说，感冒月余了，这对庄户人家而言，是家常便饭，不打紧，吃点药就会好。
　　 我一边招呼你坐下，一边对你说，年前我恰好到医院拿了些感冒药，现在去给你找找拿上。你说，不用，小病小灾你不管它也会好。我还是固执地到书房的抽屉里拿了些药，用塑料袋装起来给你。
　　 我坐到你身边，你叫着我的乳名打趣地说，我送这些草来是给你灭火的，草根我都摘去了，泥土我也给你拾掇干净了。我看着袋子里淡绿色的茵陈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片刻，我说，三姐，以后你别再去拔这些草了，得空我自己去拔，你都感冒了，还满世界去找这种草，身体累坏了咋办？
　　 你笑着说，庄户人家身体没有那么娇贵，天生就是在地里跑的命，一天不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没事的，这点累我还是受得了的，倒是你平时工作忙，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我平时又没什么事，拔点草不算啥。
　　 那天，你说了一屋子的话。从孩子上学说到老父亲，从老父亲说到每个兄弟姊妹们。三姐，你可知道我当时心里有种感觉一直没敢对你说，就是那天你说的话，超过了以往春天所有语言的叠加。
　　 那次你从我家里走后，我始终忐忑不安。在家里，我从这间房子走到那间房，双手空空如也，心里却装满了惦记。
　　 我摸出电话，给从威海赶回来在家闲住的妹妹打了个电话，说了说你的情况。妹妹在电话那端说，这么长时间感冒不好，要和她到医院看看，这事儿你甭管了，你忙你的，我抽时间和她去看看。
　　
　　 三
　　 我一直记得那个黑色的星期三，仿佛始终有一道符压在我的心底。那天中午，我正在食堂吃饭，妹妹打来电话，泣不成声地说，咱三姐查出大病了，你赶紧来看看，肺癌晚期……
　　 到后来我已经听不清妹妹说什么了，浑身感觉下沉，整个心揉成团儿，大脑只留下了两个字：肺癌！
　　 我扔下碗筷，急匆匆赶到街上，才发现平时满街蹿的出租车竟然显得这么少。好不容易打上车，听着车轮子翻卷的声音，我的心已被车轮碾得粉碎。
　　 最终得以诊断，确定了治疗方案。命运就这样将一个朴素善良的农妇推到了死亡边缘。
　　 入院后，你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检查。接下来的日子，你有过挣扎，尤其是望着两个还未成年的闺女，苍白的脸上挂满了眼泪。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有一次，你偷着跟我说，反正横竖都是死，与其挣扎不如过好眼前的日子，好好疼疼这两个闺女。
　　 我强忍着泪，安慰着，你放心，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会照顾好她们的。
　　 后来的日子，你显得出奇的平静。我每次到医院看你，你都会反过来安慰我，笑着跟我说话，问长问短。望着眼前看了几十年熟悉的你的脸，那如春风般温软的笑容，在那一刻，却像一把利剑，插入我的心头，生生的疼。
　　 你的两个女儿虽小，却乖巧，在病房里与你百般亲昵，给病榻上的你添了不少天伦之乐。你时不时地絮叨着，好好念书，好好工作，记得按时吃饭，听爸爸的话……你定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要把内心里放不下的一一嘱咐，一一交代。
　　 每每走出病房，两个孩子眼中的泪水便禁不住流下来。而病房中的你，被裹在一片苍凉的白色中，窗外的姹紫嫣红与你再无关联，春风吹不进你的心房，只有偶尔照进病房的春阳，带给你些许的暖意。那时，你与三姐夫独处的时候你会哭，你放不下两个孩子，更割舍不了与他数十年的夫妻情。
　　 残忍凶险的病魔，在那个凄风冷雨的路上，一步步地靠近你，一点点地夺走你在世间仅存的那点记挂。而我，总在一旁叹息着：平时慢悠悠的日子，到了现在怎么就过得那么快！
　　
　　 四
　　 你瘦了。
　　 出奇的瘦。
　　 瘦得像一枚枯叶，随时会飘落在春风里。
　　 我不忍去面对这样的你，但还是要去看你。那些疼痛，在瞬间打开，再也无法关上。最后一次，我到医院看你，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医用仪器，我感觉那些冰冷的管子正和我们抢夺你。
　　 你还是被包裹在一片苍凉的白色里。
　　 病房的窗子开着，有阳光照进来，却照不到你的身上。春天里所有的美好，离你那么远，离我们那么远，我感觉你要走了，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小小的，轻轻地飘走了。
　　 我坐在你的身边，拉住你的手，你像是能觉察到我停不下来的颤栗。你的目光浑浊，两只深陷的眼睛望着我，仿佛有话要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俯下身子，在你耳边说着亲人的名字，当说到我儿子的名字时，你无力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是想见我的儿子智超了。我走出病房，给学校打了个电话，通知学校让儿子火速赶往医院，可是你终究没有等到……
　　 你没有逃过那个下午。那个下午，我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撒手而去。时光停滞，一刹那，春天在我的世界里变得没有色彩，没有花香，没有鸟语。只有那一股子风，将我的心吹得七零八落。
　　
　　 五
　　 三姐，自从你走后，每年的春天，我总会痴痴地望着门口，听到敲门声，总以为是你。三姐，如果是你，该有多好。在美好的春天里，一开门，我便可以看到你红红的笑脸，听到你大声地喊着我的乳名。可是，春天又来了，而你却不在了。如期而至的春天里，我再也见不到你的身影，听不到你的呼唤。
　　 你走后的无数个晚上，你都会走进我的梦里来。我梦见你站在我的床头，嘴里轻轻喊着我的乳名，朝着我微笑。我睁开眼睛，却看见你笑着转身飘去，像一个白色的影子，瞬间在我眼前消失。我很后悔，我不睁眼睛该多好，哪怕是片刻的温存。
　　 那段日子，我失眠了，很严重。你弟妹让我到医院诊治，我说不用。医生，治不了我的病，药，无法愈合我内心的伤。
　　 三姐，你走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为我上山拔茵陈草了。有时，我会沿着你走过的山路，去找寻它们。每次拔草，就像拔我的心，很疼，很疼。
　　 前几天，三姐夫加了我的微信，微信的名字是“幸福一家人”。如今三姐夫已到企业上班。两个女儿，一个上学，一个到妹妹所在的公司上班，都有了着落。昨晚，三姐夫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妻子是恩人。那是三姐夫想念你的宣言，字里行间充满着温度和思念。看到这条微信，我眼睛模糊了。
　　 三姐，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慰了，幸福一家人会守在一起，去实现你生前愿望。
　　 三姐，放心，我们都过得安稳。
　　 三姐，你看，春天又来了。我多希望，春天能将你活生生送到我眼前，喊着我的乳名，一如春风喊着天空的名字。
　　 三姐，今天我的心很疼。我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整个春天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