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冬的第三场大雪又下来了！
　　 借着寒风的声威，漫天雪花癫狂曼舞，顷刻间，垂柳满树琼枝，街巷铺满碎玉，楼房笼罩在白茫茫的雪幕中。
　　 因为这场雪，学校里的孩子们更欢实了。男孩子将棉帽子垂下的大耳朵掖到帽子里，让冻得通红的耳朵裸在风雪里，肆无忌惮地在操场摔跤打闹，埋在雪堆里的和滚在雪地上的，都是白花花一身的雪，那粘在脸和头发上的雪在蒸腾的汗水中融化，在鬓角上结成了亮晶晶的冰铃铛，头发冻成了钢针，像刺猬一样直愣愣竖着；女孩儿稍微安静一些，但宁可蜷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说着悄悄话儿也不肯回教室，也有那么几个“女汉子”混在男孩子中间，迎着雪球的“枪林弹雨”，嘴丫子打出了血，抹一把满脸花儿，还是咧着嘴嘴嗤嗤笑着。
　　 冬天的操场，平时很少有孩子活动，因为这下雪天的嬉闹才有了活力，游戏正酣时，政教处的广播让孩子们十分失落：“操场上打雪仗的同学马上回教室，不许将雪团儿带到班级，否则扣班级的评比分，严重的取消本周文明班级评比资格……”孩子们悻悻地回到了教室，广播里又响起了政教主任的声音：“同学们坐好，利用午休时间，给大家讲一下雪天安全事项……”热乎乎的暖气让孩子们一会儿功夫就恹恹欲睡了，一位漂亮的女教师和对面班级的同事窃窃私语：“这飘雪的日子多有诗意呀，我都想出去堆个雪人儿！你说，整天把孩子们关在屋子里死读书，能培养出孩子的生存能力吗？”
　　 老师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可是学校也有苦衷，现如今对校园安全责任归属的担心让学校觉得只有把孩子们关在教室里才能减少隐患。
　　
　　 二
　　 看着教室里无精打采的孩子们，我忽然觉得他们有些可怜，虽然衣食无忧，可是本来属于花季时光的快乐游戏被无情地剥夺了！凝视着窗外自由嬉戏的雪花，我开始庆幸自己的小时候拥有的快乐时光了……
　　 故乡的冬天，漫天大雪让蹲坐在泥火盆前抽着旱烟的大人们惆怅无比，这欠收年连泥房子屋檐下的麻雀都无处觅食了，望着芦席炕上玩做一团的孩子们，他们愁着一家人的吃食，可是孩子们却不管这些，因为一进入冬天，学校就按照吃两顿饭安排上学了，早晨九点上课，下午二点半下课，中间虽然没有午休，可下午的时间基本是体活课，老师躲在办公室里围着倒扣铁锅搭成的“王八“炉子烤火，操场上满是打雪仗的学生，他们个个穿着空心儿的黑棉袄黑棉裤，和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片儿，这个抛过来一个大雪团儿”噗“地在那个带耳朵的棉帽子上裂开了花儿，那个追过去将这个撂倒，拖着腿儿在雪地跑，远远看过去就像拽着一个黑拖布头儿；这边几个女孩子堆起了一个大肚子雪人儿，那边两个男孩子被一群同学埋在了雪里，顶着一身的雪出来，一脸白花花的雪瞬间在红脸蛋儿上化成了水，又在帽子上结了冰碴儿……
　　 操场上的快乐没有因为放学而结束，回到家里，孩子们从干粮筐拽出几张玉米面大煎饼就飞跑出家门，将妈妈的呼唤扔在了后面的风雪中，嚼着煎饼，拉着木头爬犁直奔后山。
　　 后山是小村的依傍，稀稀落落几排东倒西歪的草房子靠在山脚下，面对着前面的一大片沼泽地。当时后山在我们的眼里是全世界最高的山，山坡雪地上是大人们拽着爬犁拉柴火轧出的爬犁道，一直从山脚蜿蜒到山顶。这是很长的一段路，爬到山顶也要半个多小时，孩子们不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让流的汗在头发上结了冰，也就是为了从山顶“放坡儿”十几分钟的“速度与激情”，虽然有时会摔到雪窝子里半天爬不出来，或者窜到了山脚下人家的木篱笆上，把大棉裤挑开了花儿！
　　 那小爬犁分两个部分，后面是方形的坐位，前面是可以双脚蹬着的小拐头，中间有一个木头连杆儿。那个年月父亲虽然像房檐下育雏的麻雀，一天到晚忙着觅食活命，可是还是会惯着孩子，会给他们做小爬犁、做滑冰鞋、刻尜尜（冰猴）。大人们大多不会想到什么安全问题，任由孩子们到处疯跑，一家有七八个孩子的，只要晚上睡觉时点数小脑袋瓜儿不缺就行了。
　　 那时你到了叛逆期，如果和父母怄气，纯属自讨苦吃。一次我想通过不吃饭引起父母注意，让他们关注我对没有给我买小人书的不满，可是我躲在园子的豆角架里，饿得肚子咕噜噜响，也没有听到妈妈喊我吃饭的声音，灰溜溜回家，父母早就忙着干活去了，缺粮的年月是绝对不会有剩饭的，只好拿起葫芦瓢，到泥缸里舀一瓢凉水灌了下去。挨了一顿饿，真是活该！
　　 整个冬天，冰天雪地是孩子们的乐园，往往一场封门大雪会压倒有的人家的泥房子、草棚子，大人们急急忙忙搭着黄花松木梯子爬上屋檐，用搂耙将房上的积雪清理下来，而孩子却乐不可支地去大雪堆挖雪洞了。他们会挖出连环洞，眼看着从这个口儿拱进去了，却会出其不意从另一个口儿爬出来，将当时有名的电影《地道战》的战斗场面重新表演一番……哪里有冰面，哪里就会有孩子，他们会变着法儿玩出各种花样儿。“打哧溜滑儿”是没有玩具的孩子的首选，可是他们还是会搭讪着划冰车和抽尜尜的孩子们，给人家推车或者给人家捡尜尜，就是为了能让自己也玩一会儿。
　　
　　 三
　　 有种游戏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上学，发现从土房子里伸出定时供水的塑料管下有一块冰面，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亮，那是放自来水时冲击的水坑结成的。“我们上去跺跺脚，看看冰冻得厚不厚！“智多星春子又出了馊主意，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同学赞同，大家争先恐后到冰上跺脚，眼见得冰面吱嘎嘎出现了裂纹，可是正良还不过瘾，冲到中间窜了个高儿，转体一百八十度，只听到咔嚓一声，正良掉进了齐腰深的冰水了！当我们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时，厚厚棉袄棉裤已经蘸饱了水，坠得他踉踉跄跄站不稳，我们催促他快往家跑，否则就冻成冰棍儿了，正良连滚带爬跑回家，第二天没事儿一样和我们又疯在了一起，只不过屁股上挨了爸爸几鞋底子。
　　 冒险游戏的极致是舔铁管儿：一天早晨上学，天冷得能冻掉耳朵，一辆解放牌汽车停在路边，一车铁管儿探出了车尾，这又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大家像徘徊在马拉河边大迁徙的角马群，明知河里有鳄鱼，还是欲罢不能。在互相怂恿的鼓励中，终于有一个胆儿大的将舌头舔在了泛着白霜的铁管上，紧接着一排小舌头都粘了上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有忍着疼硬生生将舌头从铁管上拽下来，人人都在铁管儿上留下一层破皮，个个满嘴血糊糊的，几天吃饭都困难。这样的尝试是没有记性的，此后什么舔室外门把手、锁头之类的事，不知还要上演了多少次呢！
　　 可能这就是孩子天生的好奇心吧，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了有关金属疲劳性的知识，勾起了我的探索欲望。我找来了几截粗铁丝儿，反复对折，铁丝真的轻易折断了。我又想这会不会伴随着发热现象呢？于是又拿起了一截儿折了起来……试试热不热吧！想着想着我就将折痕处触到自己的脸蛋儿，一阵剧痛让我大叫一声，结果是火热的温度在我脸上留下了一道的烫痕。
　　 探索的伤害非但没有让我畏惧，而是鼓动着我去尝试更大的刺激。过年看到哥哥用指甲掐着小鞭炮尾巴让它在手里绽放，我羡慕得很，于是也想来个最酷的放法给哥哥看看，我用手指直接捏着小鞭炮点燃了，“砰”的一声，我的手指随着鞭炮炸开了花儿，指尖出血，指肚焦白，好不容易盼到的除夕夜饺子也没有吃好，手插在妈妈端来大豆酱碗里还是疼得哎呦哎呦直叫。
　　 随着烧焦的皮褪去，新肉长了出来，好了疮疤忘了疼，我又惦记起哥哥的火药盒了。
　　 那时候，男孩子都喜欢玩火药枪，哥哥手巧，自己用木头刻了个好看的“王八盒子”手枪，装上扳机打火药玩。我对玩枪没有兴趣，只对哥哥费力搞到的火药好奇得不能自已。哥哥将那点火药珍藏在一个圆形的铁质皮鞋油盒里，锁在他自己的小箱子里。一天趁哥哥不在家，我悄悄潜入了西屋，将箱盖嵌开一道缝，费了好大劲儿才将鞋油盒弄了出来。于是我的探索开始了：撬开鞋油盒，点燃了松油明子，凑近了火药——我的设想是这火药会像一张纸燃烧一样从一角开始慢慢蔓延——我闪亮的眼眸期待着那绚丽的火花在铁盒里游走着争芳斗艳，可是松明火凑了几下之后，那火药竟然“哧啦”一声同时爆裂，满屋子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儿，我的脸火辣辣的，抬手一抹，烧焦的眉毛和头发混着火药灰粘了一手，好在没有引起大的灾祸，只是被追来的哥哥一个耳光扇过去，在曾经留下了铁丝烫痕的脸上又留下了五个手指印儿。
　　 和我相比，我的小学同学小贵就没这么幸运了。那年冬天我们围着火炉子炒着玉米豆子，小贵拿着个一个黄色的管子在炉子上戳着玩儿，忽然“砰”一声巨响，只听小贵“妈呀”一声惨叫，甩着手一溜烟儿跳出了教室，等吓呆了的我们醒过神来，只看见满屋子的硝烟和地上甩落的血点子……后来才知道，当时生产队学大寨运动，大冬天挖梯田，土冻得石头一般硬，挖不动，就用炸药轰，小贵哥哥偷出了几个雷管藏在了自家的仓房里要去河里炸鱼，没想到让小贵发现了，才酿成了惨祸……小贵右手中指手指炸掉了一截儿，食指弯曲，拇指也成了没了指甲，光秃秃了像个和尚头……
　　
　　 四
　　 喇叭里的通知把我从回忆中拽了回来：“各位班主任请注意，教育局安全科通知做好极端天气的应急工作，各位班主任要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关注班主任工作群，随时等候通知……”
　　 “耶，又要放下雪假喽！”昏昏欲睡的孩子们像打了鸡血，情不自禁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上帝呀，开开眼，一直下吧，千万别停！”
　　 整个教学楼激荡着欢呼声！
　　
　　 2016年3月2日夜于学校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