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春节前后，常有人来送财神和春联，财神就是一副财神的画像，画得很粗劣，印的纸张也很粗劣，春联却不是人们以为的对联，而是一年的节气时间表，某某天，宜什么啊，忌什么呀。来送财神和春联的人常是老人，也有中年人，不过看他们的样子都很萧瑟，站在每家屋前唱财神歌，絮絮叨叨的，也听不清楚唱的什么，唱完后就发财神和春联，而主人家照例要给他一块钱或者几斤玉米，几斤稻米，不过后来人们都是给钱的，只有实在拿不出钱的穷人家才会给玉米和稻米。送财神的人送完这家就要去下一家，也是站着唱，中年人很偷懒，常常不会唱完，只有老人会唱完，唱完一段差不多五六分钟。
　　 我小时候对这些很着迷，每年冬风萧瑟，草木赤色时我就期盼着送财神的人来，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又可以追着他们听歌了，不知道为何，我很喜欢他们用苍凉干枯的声音唱财神歌，别的别的小孩却都不喜，只是图个热闹，没人会认真听的。
　　 那年送财神的人又来了，是个老人，六十多岁的样子，他背着一个背篓，拄着一根拐杖。当他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小孩子就都跑去看，嘻嘻哈哈地笑着，我混在其中，睁大眼睛，张大耳朵，不敢稍微晃神。那老人站在一家门前，手里拿着财神和春联，然后自顾自地唱了起来，而主人家正在做饭，根本就没空听，其实老人可以把财神和春联放下，然后主人家自会给他钱的，但是他却执拗地唱着，他的声音苍凉至极，像是二胡的声音，财神歌与其说是从他喉咙里唱出来的，不如说是从他胸口撕裂出来的。我蓦然间觉得这老人很可怜，在这么冷的风中唱着没人听的财神歌，多么凄凉啊，所以我就努力地听着，不肯放过去一句，似乎这样老人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在一家唱完，送完后，老人又去了下一家。这家是我堂叔叔，他见到老人来了，就赶紧将钱给老人说：“你别唱了，把东西放下吧。”老人深凹进去的眼睛一下子就暗淡了，他接过堂叔叔的钱，将财神和春联递给他，然后低着嗓音说：“祝你家来年发财。”堂叔叔对着我们一群小孩子说：“年年都送，年年都穷。”然后小孩子们就哄然一声笑起来。我没有笑，我低下头去，很为老人伤心，老人的面色是青寡的，似乎是摔跤摔出来的，此刻就更难看了。我陡然讨厌起我堂叔叔来，暗暗想着下次见到他也不叫他了。
　　 老人继续去送财神，而跟随的小孩子逐渐少了，他们总是因为好奇，所以好奇一旦得到了满足，也就不跟随了。而我却一直远远地跟着他，我那时很害羞，不敢靠得太近，怕他发现我跟着他，幸好他一直都没发现。在离我家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突然着急起来，这种窘迫的心情压得我喘不上气来。因为我知道妈妈是不会买的，往年都是如此。我爸爸生病了，家里已经没有钱了，我倒不是担心我家今年过年没有财神爷没有春联，反正年年都是这样，大门都是光秃秃地过的年的。我担心的是要是老人去我家唱歌，却被妈妈拒绝掉后他会难受的，而我妈妈也会难受，因为这又一次提醒她我家是整个村里唯一买不起财神和春联的人家，这会让妈妈伤心的。我就很想老人绕过我家，别去敲我家的门，虽然这让人很伤感，我其实很想他在我家门口唱财神歌，因为从来没人在我家门前唱过，以前的人见我家不买都是直接走掉的。
　　 可是老人依然叩响了我家的门，妈妈打开了门，错愕地看着老人，老人拿着财神和春联，然后二胡似的声音就开始唱起来，唱了没两句，妈妈赶紧抱歉地说：“我家不买。”
　　 那老人说：“没多少钱的。”
　　 妈妈更难堪了，她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说：“真的不买。”
　　 这时屈辱的泪水一下子从我眼眶里涌出来，我跑了上去，从妈妈的脚边挤进了屋子里，妈妈想拉住我但是没拉到。
　　 “小跃，小跃。”妈妈喊着我说。
　　 我耳朵嗡嗡地响着，根本没听到妈妈说的话，那时小小的我感受到了贫穷的巨大屈辱，我的鼻子发酸，眼睛发胀，在充满草药味的屋子里，我的泪水哗哗地掉出来。
　　 老人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闻到我家那么浓郁的草药味就该明白的。
　　 老人对妈妈说：“那我就不讨钱，我讨缘。”
　　 说完不待妈妈开口，老人就唱了起来，我刚开始还在憋着气哭，但是老人的财神歌响起不久后，我立马就不哭了，我尖着耳朵听着。老人的声音像是风一样吹进破陋的房子里，呼呼，哗哗地响着，我的心就跟着抖起来，颤下去，我悄悄站在妈妈后面，然后盯着老人唱歌，老人唱歌时眼睛是亮亮的，他盯着门框，然后那些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嘴里磨出来，他的拐杖轻轻地叩打着节奏，他完全陷入进去了。这是我听老人唱财神歌唱得最好听的一次。
　　 老人唱完后就将财神和春联放在妈妈手里，合着手说了一声：“祝你家来年发财。”
　　 说完就走了，妈妈都没有反应过来，老人就已经下了坎，向下一家去了。我赶紧追了出去，妈妈忙叫住我说：“小跃，你把这包谷给他。”说完妈妈就去装了一袋玉米递给我，我望着那袋玉米，那因为贫穷而产生的屈辱就一扫而空了，我提着玉米赶紧追了上去，没一会儿就追上了老人。
　　 我抄到老人前面去，然后将玉米递给他：“我妈妈说给你的，抵钱。”
　　 “快拿回去，我说了是讨缘的。”
　　 我没说什么，就拦在他前面，手一直将玉米递在他面前。
　　 老人树皮似的脸终于裂开了，他笑了笑说：“你还真固执。”
　　 我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我说：“你是唯一给我家唱歌的人，你就收下吧，不然妈妈会更难过的。”
　　 老人听到我的哭声，便将玉米接过去，放在了背篓里。
　　 我松了一口气，也不哭了。
　　 老人对我说：“风水轮流转，会好的。”
　　 我说：“什么是讨缘？”
　　 老人说：“现在我就讨到缘分了，和你的。”老人摸了摸我的头。
　　 我说：“你每家都讨缘吗？”
　　 老人说：“那不是，只有你家是讨缘，别的家都是讨钱，缘分可比钱重要得多。”
　　 我从老人的话里听出了暖意，于是破涕笑了起来。
　　 老人就继续去了下一家，我也跟在他后面，他唱歌时，我就站在一边听，这时又有小孩子来围着看，老人故意显出和我很熟的样子，这让别的小孩子都很羡慕，他们问我说：“赵跃，你怎么认识财神的？”（他们将送财神的人都简称为财神）我小小的虚荣心就得到了无限的满足，但是我就是不回答，小孩子们就越加好奇。老人在下几家就显得和我更亲热了，他让我拿着他的财神和春联，他唱完后对我一使眼色，我就赶紧将财神和春联递给主人家，主人家我都认识，他们就笑我是小财神，然后我和老人就笑起来。
　　 老人和我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鼓励安慰的话，他和我都是沉默的人，在送财神的过程中我们更是用一种默契在交流。
　　 我就突然理解了讨缘的意思，我和老人大概真有缘分吧。
　　 但是老人送完财神后终究是要走的，我就突然难过起来。他在离开时拿出一块钱给我说：“拿去买糖。”
　　 我就知道他要走了，我决绝的自尊心又回来了，我从他身边逃开，对他说：“我不能要你的钱。”
　　 老人说：“没事的，拿去吧。”
　　 我拔腿就跑开了，老人在后面看了看，见我跑不见人影后就摇了摇头转身走了，我躲在后面看着他，眼泪不知何时就封住了眼睛。
　　 我心里想着：你明年一定要来啊。
　　 可是他第二年却没来了，第三年也没来，以后就再也没来了。我想他大概过世了吧，听人说来送财神的人大都是孤独无依的人，只好来吃这碗不挣钱却看人脸色的饭。
　　 而我和他的缘分也到底尽了吧，只可惜我们的缘分并有多讨要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