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毛子十七岁那一年给自己起了个新的大号叫瓦尔特。是看完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后改的名。也给爱犬小白起了个新名字叫杨贵妃。
　　 因为他听历史老师说杨贵妃是中国历史上最美丽的女人之一。小白细长长的腿，细柳柳的腰，一身油光锃亮的皮毛，雪花儿一样白，长长眼睫毛下镶着一对宝石珠子一样的黑眼珠，骨碌碌一转，奕奕发光，黑夜里也有如两颗星星一般闪闪发亮。
　　 所以他觉得小白的美丽，丝毫绝对不会逊色于杨贵妃。
　　 所以他就能够在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带着杨贵妃轻轻悄悄穿越过国境线，到了苏联老毛子国。
　　 他要去找他那个狗娘养的亲爹，那个嘴角上长着一颗黑痦子，眼角边上也长着一颗黑痦子的苏联大兵。
　　 十八年前，那个驻守在乌罗密镇苏联红军军营里的上士，在一片密不透风的苞米地里，从后面一扑扑上来，一把就把一个还没开苞的水凌凌的黄花大姑娘按倒在地上……
　　 他娘只记住了那个一脸连毛胡子五大三粗的大兵，深深陷进眼窝里的两只冒着火的篮眼珠，和嘴角眼角边上的那两个黑黑的痦子，还有一身的酒气。
　　 那个不要脸的混蛋，干完事还把一块金表塞进娘手里，说了声欧切尼哈拉勺（非常好）！打死你大娘（再见）。就他妈爬起来滚蛋了。
　　 这个狗娘养的！
　　 大队支书把这件事报告给我们四清工作队黄队长，请示应该怎么办。黄队长正躺在大队部的炕头上，眼珠子望着房巴想事儿，就有点不耐烦地说：咋办？还能咋办？报告边防了没有？
　　 报告了。
　　 黄队长就骂了一句：这个二毛子，又他妈作什么妖？
　　 黄队长是靠山屯公社的党委书记，靠山屯公社和乌罗密一样也是靠近边防线的公社，有时候放牛放羊撵个野鸡追个兔子，一不小心就越过了边界出溜到苏联国老毛子那边去了。如果被发现，也就是通过双方边防部队的领导协商后，就把人送回来了。可是这一次二毛子是蓄谋越界，要去找他的那个连毛胡子亲爹，不知会闹出啥事来。
　　 可是人已经走了两天了，撵也撵不回来了，也只好等待了。但愿这小兔崽子别惹出什么祸来。影响到两国关系。
　　 没曾想第七天下黑儿，二毛子回来了，不是从苏联国那边回来，是从省城哈尔滨坐火车回来的。
　　 支书松了一口气：我还寻思你小兔崽子真他妈跑到老毛子国去找你亲爹去了呢。我得赶紧去报告边防同志，压根儿就没那八宗事，这个刘会计，尽他妈瞎报告。
　　 二毛子瓦尔特翻楞翻楞瓦蓝瓦蓝的蓝眼珠子，没说话。因为他正准备第二次越过去，去看望受伤的玛丽娅。
　　 也不知道玛丽娅伤得重不重？那个一头黄毛的鹰勾鼻子，等我过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个狗杂种！
　　 还有杨贵妃和彼得大帝，也不知道它们俩怎么样了？要是那个鹰勾鼻子敢伤害它们，我非废了那小子嘎髓不可！
　　 二
　　 彼得大帝是玛丽娅的那条大黑狗。皮毛也跟杨贵妃一样，油光锃亮，奕奕生辉，细长腰身，两只长长尖尖的耳朵，威威武武地支楞着，一对滴溜溜转动着的大眼珠儿，像两只小电灯泡闪闪发光。昂首挺立，威风凛凛。所以玛丽娅就给它起了个俄罗斯最有名的皇帝的名字。
　　 那个叫彼得大帝的老头。好象历史老师在讲课时候讲过，是个特别有血性能征善战的一条硬汉。喜好烈酒和漂亮女人。
　　 杨贵妃和彼得大帝一见面，就好象久别见亲人似地，两个又叫又咬又搂又抱，亲热得不行。
　　 玛丽娅就咯咯咯银铃般地笑说：我的彼得终于等到意中人了。它也知道杨贵妃是中国最美丽的皇妃呢。
　　 玛丽娅一笑，鲜亮亮白里透红脸蛋上的两个小酒窝就浮现了出来，浓密密长睫毛下一对蓝宝石一样的大眼睛，就忽闪忽闪地奕奕放光。
　　 二毛子瓦尔特从没见过俊俏得如此出奇的一双眼睛，竟不自觉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怔住了。
　　 而这时玛丽娅也正拿她那两只闪闪发光的蓝眼珠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眼睛，忽然噗哧一声笑了说：你也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呢。
　　 是的，他知道村里人都说他的眼睛跟一般人不一样，不是黑色的，倒跟老毛子国人一样，是蓝色的。一提起这事，娘就抹眼泪水，二毛子就说：娘，你哭啥？我就是二毛子，咋啦？将来我比他们谁都有出息，叫你享一辈子福。
　　 娘就一把紧紧搂住他，哭得更像个泪人儿了。
　　 二毛子自从知道自己是个二毛子，就开始偷偷地自学俄语。乡中学的俄语老师也特别喜欢他，就把自己的一本俄汉词典送给了他。所以十七岁的二毛子瓦尔特，这时候已经能够听懂一般的生活用语，也能够进行一般地对话了。因为他一直想，假如有一天找到了那个狗娘养的亲爹，如果不会说他们的话，怎么能跟他面对面算账？
　　 二毛子瓦尔特也不知为什么，一见了这个金色头发蓝眼睛的姑娘，就觉得没有一点陌生感，好象很早以前就认识似的。就像杨贵妃和彼得大帝，两条狗从来没见过面，一个在中国，一个在苏联老毛子国，一见了面，就像久别重逢一般，那个亲热劲！真他妈邪性了！
　　 玛丽娅还在闪动着蓝眼珠冲他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是纯粹的中国人，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听了这话，瓦尔特似乎有点生气：行了，你别说了。我就是来找你们国我那个混蛋亲爹的。
　　 你亲爹？他在苏联？玛丽娅惊异地问，他叫什么？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二毛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玛丽娅又噗哧一声笑了：行了，我的远方来的勇士，别老是傻站着了，我又不是克格勃。我猜你至少在老林子里转了一天多了。又渴又饿又累，一定想找一个地方歇一会儿脚，吃点东西。对吗，我尊贵的小客人？
　　 玛丽娅说着一摆头：那么，我勇敢的小骑士，跟我来吧。我在山上有一个小木屋，是我爷爷看林子的小木屋。你应该知道，一到了秋天，山火就尤其可怕。有些猎人和进山打柴的人，又常常很不检点，只要有一丁点小小的火星，就可能引起熊熊大火，千万倾森林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允许那种可怕的悲剧发生。
　　 三
　　 请吧，我的朋友。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机灵的小鬼头。能那么容易就逃过边防哨所的眼睛。我猜一定是阴云密布的黑夜帮了你的忙，是吗？
　　 还有你的杨贵妃。玛丽娅喜爱爱地瞟了一眼正跟彼得大帝勾肩搭膀亲热个没完的杨贵妃，它可真是位举世无双的美女。我的彼得完全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天哪！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十七岁的瓦尔特，对于爱情还比较懵懂，体会不到爱情有多么可怕。但是他的肚子却实在是咕噜咕噜叫得难受。喉咙也像冒了烟一样又干又渴，就毫不客气地接过玛丽娅递过来的行军水壶，咕嘟嘟一饮而尽。玛丽娅又把两片夹着香肠的面包抹上一层黄油，瓦尔特更是大嚼特嚼。竟觉得自打出生以来，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玛丽娅一直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瞅着他：喂，好吃吗？这是我亲手烤的面包做的香肠呢。
　　 二毛子瓦尔特使劲点了点头，一边咕噜噜打着饱隔儿。
　　 玛丽娅又削了一只苹果送到瓦尔特手里。
　　 二毛子接过苹果时却皱了一下眉头，那么好的苹果皮，为什么要削掉？多可惜呀。娘为了他喜欢吃苹果，常常要翻山越岭跑几十里地到乌罗密镇的集上去买，一回只能买半斤，两个很小很小的小苹果。娘却连一口都没尝过。有一回二毛子生气了，说娘不吃他也不吃，娘才在苹果皮上舔了一舔。
　　 后来二毛子哭了，说他再也不吃苹果了。因为他听邻居大婶说，娘为了能给他买上两个小苹果，得去煤矿上给运煤的大板车拉两天小套，肩膀头都磨出了好几个大血泡。
　　 娘一直没嫁人，千难万难千辛万苦地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娘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眼泪！那个狗娘养的，十八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害得娘苦了一辈子。我非得找那个混蛋算总账不可！
　　 可是瓦尔特，你怎么找呢？玛丽娅非常同情他和他娘的遭遇，至少你得知道他叫什么姓什么，家住在哪儿呀。
　　 我去镇上打听过。二毛子说，军营早就开拔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开到哪儿去了。但是我有一块金表，是那个混蛋留下来的，后面刻有字。
　　 二毛子从怀里掏出那块金表，让玛丽娅看，果然表的背面刻有一长串字母，玛丽娅的一双蓝眼睛盯在那些字母上，嘴巴一下子张得老大：
　　 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维奇·别列科夫
　　 玛丽娅禁不住念出了声：
　　 家族的荣誉将永远属于你。
　　 玛丽娅一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惊异地盯住瓦尔特：这是你妈妈给你的？是那个上士留下的？
　　 看着玛丽娅的神情，二毛子瓦尔特很有些不解：是呀，是我娘给我的。原来我娘想拿到集上卖了给我买双运动鞋。我们学校规定上体育课都得穿运动鞋，要不然就不叫上体育课，我没有运动鞋。可是那种鞋很贵很贵，我没让我娘卖。我叫我娘把表留着，做个证据。我寻思早晚有一天，我得找那个狗杂种算账，他害了我娘一辈子。
　　 四
　　 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维奇·别列科夫，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维奇·别列科夫……玛丽娅不知为什么一遍一遍地喃喃地念着这些字母。
　　 突然，玛丽娅抬起有些湿润的眼睛看着瓦尔特，凄然地说：瓦尔特，我亲爱的小兄弟。如果这块表真是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维奇·别列科夫——我看应该是他的那块表——我小时候去表舅家串门，看见表舅拿出过这块表给我妈妈看。是表舅他父亲在他参军的时候送给他的。希望他永葆家族的荣誉……
　　 狗屁！瓦尔特止不住愤怒地吼了一声。
　　 玛丽娅的眼眶里依然盈动着晶莹的泪珠儿：瓦尔特，我亲爱的小表弟，如果他真是你要找的那个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维奇·别列科夫。他，他已经得到了惩罚。一九五二年，就是斯大林逝世的前一年，阿列克谢·别列科夫上尉，也就是我的那个表舅，被肃反委员会指控参加了阴谋反对斯大林的秘密小组，被秘密枪决了。一共二百多人。
　　 他死啦？他被枪毙啦？！
　　 是苏共二十大以后，我们才知道的。
　　 瓦尔特异常震惊，斯大林不是个伟大领袖吗？他为什么要反对伟大领袖？
　　 玛丽娅长长地叹了口气：人们始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秘密小组——那么多人被珠连。
　　 他是你的表舅？
　　 我妈妈就那么一个表哥，别列科夫家族的独生子。玛丽娅的神情依然很凄然，自他以反革命罪被秘密处决以后，他的父母亲也受株连，没多久也都去世了。
　　 瓦尔特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是，他却没有机会找那个狗娘养的阿列克谢·别列科夫算账了。
　　 也许是上帝给予他的惩罚吧？玛丽娅神情依然很凄凉。那时候他也只有二十几岁，还没有成家，真正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就一下子结束了。但是，他应该为自己在中国所犯下的罪过，到上帝那里去忏悔。
　　 玛丽娅眼眶里依然闪动着泪花：生活对我们确实是太残酷了。一年以后，斯大林逝世，贝利亚被秘密枪决。我的父亲只因为曾经给贝利亚当过一年司机，也被捕入狱。第二年他就在监狱里自杀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贝利亚是谁？瓦尔特除了知道斯大林是苏联人民的领袖，其他的领导人他都不知道，就问：贝利亚也是个反革命吗？
　　 他是——斯大林时期——秘密警察的领导人。玛丽娅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中国的小表弟（她认为他应该是她的小表弟）解释。我妈妈原来是个芭蕾舞演员，非常年青漂亮，后来因为爸爸的原因不能再上舞台了，常常被克格勃叫去盘问，心情一直很不好，没几年也抑郁而逝。
　　 听了玛丽娅的话，瓦尔特感觉着心里很难受，为什么这么善良美丽的一个姐姐，却有着这么不好的命运？自己一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可是比起玛丽娅姐姐，至少自己还有一个非常非常疼爱自己的娘。
　　 那你现在只和爷爷……
　　 我初中毕业进了一家电子元件厂当工人，玛丽娅一对美丽的蓝眼睛里，似乎忽然有几点亮亮的东西在闪动。
　　 一次共青团在厂文化宫举行舞会，来我们厂实习的中国留学生也参加了。一个高个子很帅气的中国青年站到了我面前，他彬彬有礼地邀请我跳舞。我一下子就被他的风度和非凡的气质吸引住了。以后我们就开始约会……
　　 五
　　 刚说到这儿，就听见彼得大帝在门外不远处吠叫起来。玛丽娅就说：是彼得给我们报信呢。一定又是那个科列加。你呆在屋里别动，我去挡住他，这个赖皮缠。
　　 玛丽娅走出门，并把小木屋的门关死。但是瓦尔特能从小木屋的小窗户里看见，在小木屋屋门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细高个子男人，鹰勾鼻子，黄头发，眼珠子被酒精烧得红红的。他一边警惕地用眼角盯着彼得大帝，一边用红眼珠直勾勾地盯住玛丽娅。
　　 玛沙，亲爱的。你为什么老是让彼得对我那么凶？说着科列加狠狠瞪了一眼一直虎视眈眈盯住他的彼得大帝，难道我是个陌生人吗？玛沙，刚才我看见彼得和一条大白狗在一起，那不是咱们村子里的狗，而且我敢肯定那好象也不是我们苏联的狗，是不是真的有陌生人来了。玛沙？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那个中国留学生的小白脸。该不会是那家伙真地偷越国境跑来找你幽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