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了黄土坡，崖上的尘土打着旋儿飞扬着。还未进深秋，草木大都枯黄了，随着风儿瑟瑟发抖，整个山坡一片萧条。几株山枣树，枸杞子挂着火红的果实，极力地招摇着，给这片贫瘠而荒凉的土地，增加了些许神气。
　　 崖下是一条狭窄的深沟，叫娃儿沟。据说是黄河的一支小干流，大西北本来就是严重缺水的地区，近几年连年干旱，雨水更少了，水位急剧下降，娃儿沟早就干涸了，只有沟两壁深深浅浅的水印痕迹和沟低那金色的沙子，向人们叙说着曾经的辉煌。沟两边零散的分布着几户人家，虽然同姓却不同乡。据老人们讲，他们的先人是亲哥儿俩，因为分家不匀而各自占了一方，繁衍生息成两个村庄。村民们恪守祖训，以娃儿沟为界，不通婚，不攀亲，老死不相往来。
　　 这里方圆几十里，只有娃儿沟里有一口井，也是两个村庄赖以生存的生命泉。早年间，两村人没少为这口井干过架，甚至还出了人命。最后还是通过政府，定下了规矩，一个月三十天，单日子东李家村用水，双日子西李家村用水，政府把这一规定标了号还上了县志，一直延续到现在。
　　 沟底连接村庄的，只有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一位红衣少女，甩着胳膊，挑着两桶水从沟底翩翩而来。白皙的脸上透着两片红晕，挺直秀美的小鼻子，鼻翼一张一合地扇动着，丰满的胸脯随着脚步起伏着，清澈明亮的黑眸藏着笑意，神情是那样的轻松。两桶水仿佛是她架来的祥云，自己却是那云中漫舞的仙女，婀娜多姿。
　　 她叫兰儿，是东李村顺德的女儿，今天刚满十九。据说生兰儿的那天，刚进初春，德顺梦到了他家屋后的土坡上开满了二月兰，在风中摇曳着，别提多美了。凌晨她媳妇就为他添了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丫头，接生的婶子说花神给他送来的福气，就叫兰兰吧。德顺高兴地搓着双手答应了。兰儿一口气挑上了坡，她放上水桶，直起身体，缓了口气，扬起左手，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汗水。回首凝望这条弯曲的小道，她已经记不清在这条道上往返多少次了，这条道上洒满了兰儿的泪水和汗水，就像一场噩梦，兰儿越想忘记，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
　　 兰儿的父亲——德顺，是个好后生，打小没了父母，一个人辛苦的劳作，攒下一些钱讨了房媳妇。他媳妇长的很俊俏，是家里的唯一的女儿，小的时候和父亲放牲口，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胯骨没钱医治，落下残疾，眼看三十了也没找到婆家。有好心人上门给德顺提亲了，德顺不嫌弃，花钱把她娶了回来，指望着实心实意地和他好好地日子。可是瘸女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压根儿就没看上德顺，对德顺交给她的票子，却不讨厌。
　　 德顺呢，三十多了才讨上媳妇，自然喜爱得不行，对瘸女人百依百顺，忙完地里的，就帮着别人家当零工，一心为家里挣钱，讨瘸女人欢心。瘸女人结婚后，一直住在娘家，没钱花了，就回来找德顺要，德顺也不问，要多少给多少。两年后，瘸女人收心了，守着家过起了本分日子，来年春天便生下了兰儿。
　　 有了女儿，顺德更加对媳妇好了，一点也舍不得逆她的意。瘸子媳妇说：他本家的哥，在山西私人煤矿挖煤，一个月挣好几千。还说他家原来也穷，现在富得流油。并鼓捣德顺要他也去，德顺犹豫了很久，最终经不住瘸子媳妇软磨硬泡，答应了。德顺清楚的记得，他走的那天，天公似乎发了疯，呼啸的东风刮的人都站立不住，小兰儿刚学会走路，她抱着德顺的脖子，哭闹着不让爸爸离开。瘸女人发起了狠，拽过兰儿用笤帚疙瘩揍兰儿的小屁股，兰儿哭喊着伸出双手要德顺抱。德顺知道这是媳妇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他忍着心痛，扭头径直离开了家。一个大老爷们，一路上哭着来到了山西。
　　 矿井下的活儿又脏又累，德顺惦记着家，惦记着女儿，心情很郁闷。极不适应这种生活，在井下刚待一会儿，就觉得头疼胸闷。赶着周围的矿井，还时不时传出塌陷伤人的消息。德顺的心每天都悬着，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平安挣些钱，尽快回到家人身旁。
　　 一想到媳妇和女儿，德顺就偷偷地乐，女儿和他娘长的一模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薄巧的嘴唇，像被精心修饰过，红嘟嘟的似桃花瓣儿，白皙的肌肤如棉花团，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体香，就像二月兰的香。刚会走路，只要见到德顺，挣脱开母亲像只小鸟，蹁跚着向他飞来，口里不住声地喊着爸爸，就为了女儿，多大的苦难德顺都乐意承受。再说，就他的条件，缺爹少娘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能过上妻女绕膝的好日子。作为丈夫与父亲，家里唯一的男人，没理由不让心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每次想到这些，德顺就觉得浑身是劲儿，一心只想多挣钱，让媳妇和女儿过上好日子，暂时忘了身边的危险。
　　 好日子刚探出了头，厄运接踵而至。德顺来矿上干了不到半年，他所在井下矿道因瓦斯爆炸，引起了塌方，德顺和另外四个矿工，被埋在里面。其他几个矿工都送了命，只有德顺被活着救出来，却也压断脊椎，高位截瘫了，德顺刚知道自己的情况时，感觉天都塌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想做的就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他不配合治疗，不肯吃饭，不输液，想以此来了结自己的一生。他也只能这样做了，拖着笨重的身体，坐都坐不起来，还指望干啥。他仰起头，向天发出一阵干嚎，没有眼泪，像一只绝望的困兽，发出垂死挣扎，听的使人毛骨悚然。矿长害怕了，他派人把瘸媳妇和兰儿接去，安抚德顺的情绪，要他配合治疗。看到亲人的那一瞬间，德顺崩溃了，这几日里积攒的恨掺着泪水，一股脑儿都发泄出来了。发泄完了，心情也好多了，但他仍然怀着一份忐忑，怕媳妇冷落了他。瘸媳妇非但没冷落德顺，反倒比原先对他好了，德顺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了，他打消了寻死的念头，盘算着多算些工伤费，好好守着女儿，看着她长大成人。
　　 在医院住了半年，等到顺德的生命特征稳定了，矿上给算了八万多的伤残费，将三口送了回来。八万元在那个年代是个不小的数字，存银行算的利息也够德顺三口子一年的花销。德顺虽然憋屈，看到瘸媳妇依然好好的守着这个家，守着他和女儿，心情也就渐渐地平稳了。那年兰儿只有五岁，父亲瘫了，母亲腿脚不灵便，兰儿俨然成了家中的主力军，买盐打酱油，和母亲去沟里抬水，像个小大人似的，让德顺省了不少心。
　　 德顺一度以为，他们三口就这样相依为命过一辈子了。偏偏厄运好像特别的青睐这个命运多舛的年轻人。刚过完兰儿的六岁生日，瘸媳妇忽然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德顺能想到的地方让兰儿都找了，影子都没有。德顺的心猛然抽搐了，该不是离家出走了吧。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收不住了，德顺满肚子气，肚皮撑得像气球，仿佛一触即可爆炸。已经两天没见到妈妈了，兰儿的肚子又饿又想母亲，她爬到德顺跟前哭着要妈妈。几乎进入癫疯状态的德顺，看都没看，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幼小的兰儿没提防，似落叶飘落在地下，半天没缓过气来。
　　 德顺清醒了，他后悔了，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急得两眼充满了血丝，握紧拳头拼命地锤打着自己那没有知觉的腿，裤子上洇出一片血印。他的神经麻木了，不断地呼唤着女儿，无助的哭喊着，绝望的声音，穿透玻璃，被风散播在院子的四周，听得让人发悚，周围的婶子大娘纷纷地跑进德顺家，探问究竟。这时候兰儿也苏醒了，她慢慢地坐起来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父亲，身体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看到女儿醒了，德顺的眼泪霎时涌上来，他冲着外边的邻居哀求道：“快救救我的女儿！”急的声音都嗓哑了。先来的几位已冲进了堂屋，隔壁的奶奶看到兰儿蜷缩在墙角，嘴角流淌着一丝血，傻傻地不哭也不闹，甚是可怜。德顺已看到隔壁婶子进来了：“我疯了，快救救我的孩子。”他的眼泪不断的涌出来，心疼的似乎刀子在搅和，他不停地喃喃着。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呀？”隔壁婶子抱起了兰儿，帮她擦去嘴角的血痕，把兰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告诉奶奶，出啥事了？”兰儿回头，怯生生地瞅着德顺不敢开口。
　　 “对不起，兰儿，爸爸一定是疯了，原谅我。过来，到爸爸这里，让爸爸看看摔坏你没有。”
　　 德顺伸出双手，示意兰儿过去，兰儿身体颤动了一下，扭过脸趴在奶奶的肩头，再也不敢看德顺了。街坊四邻的人这会儿都赶了过来，围着兰儿问长问短的，兰儿只顾趴在奶奶的肩头，索性闭上了眼睛。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兰儿幼小的心灵除了恐惧，其余的她真的不明白。爸爸不是这样的，兰儿记得他总是笑呵呵的，哄着兰儿玩，逗着兰儿笑，今天他的样子，兰儿从来没见过，妈妈又不在身边，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无助，像个没人疼的野孩子。
　　 从德顺断断续续地叙述中，街坊邻居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屋里一片寂静，他们看看德顺，又看看幼小的兰儿，心瞬间沉入湖底。渐渐地有了低低的抽泣声，叹息声。德顺仰在被垛上，任由泪水滑落，兰儿瞪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幼小的心灵充满了疑惑。她没弄明白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要想太多，天塌不下来，日子该咋过还的咋过，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只是多受些磨难吧。”隔壁的奶奶抱起兰儿，放在德顺身旁：“为了孩子，咬着牙挨吧。”她回头又安慰紧紧拽着她的兰儿：“乖乖，你爸爸很爱你，今天他失手打了你，他也很后悔，你看看他把自己的腿都锤出血了，有很多事兰儿还小不懂得，等你长大了就明白爸爸的苦了，兰儿饿了吧，你挨着爸爸坐会儿，奶奶给你做饭吃。”
　　 隔壁的奶奶背转身体，抹着泪走到了灶台前，前后院的婶子大娘们也止住眼泪帮着忙乎开了。半袋烟的工夫，揪面片就做好了。兰儿老早就饿了，吃的狼吞虎咽的。德顺看着女儿，只是落泪，婶子大娘们给他盛饭，他摇着头拒绝了，邻居们也不劝他，只是陪着他掉泪。
　　 天擦黑的时候，东李村的老爷们才劳作回来，他们听说了德顺家的遭遇，纷纷聚合来安慰德顺。村长先开口了，他神情凝重地对德顺承诺：“我长你一辈，是你的叔叔，你放心，有叔吃的就饿不着你。再说东李家村没有那不讲情意的主，有这帮叔叔伯伯，婶婶大娘在就不会让你们爷俩难堪。叔明天去乡里给你争取个低保名额，踏踏实实地带着闺女过日子，有啥难事了知会一声，可不要做那孬种做的事，那不是咱东李家村爷们的做派。”乡亲们也都随声附和着。德顺的心稍稍缓和了些。兰儿一双大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村长爷爷，她渐渐地明白了，妈妈永远地离开了家，再也不要兰儿了，她的心里很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硬是憋着没流出来，她怕惹爸爸生气，也不要她了。单纯的心顿时升起一份倔强，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小孩子，她必须挑起妈妈扔下的担子，洗衣做饭，学着去地里劳作，照顾瘫痪的爸爸，她不懂得这个叫责任，只知道这些都是她今后必须面对的，必须去做的。兰儿的目光越来越坚定，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未能预见的磨难在等着她，但她不会怕，她一边学一边和命运抗衡着。
　　 好在瘸媳妇的良心没全泯灭，德顺的伤残费她只拿走了三万，剩下的存单都缝在女儿的棉袄里，就冲这点德顺对她的憎恨减少了。街坊邻居东家一碗粥，西家两个馍，他们吃啥就给德顺爷儿俩送啥。村长更是每天必须要来问候的。到了挑水的日子，街坊四邻也不用招呼，早早地就把他家的水缸挑满了，德顺很感激这些乡亲，嘱咐女儿要时刻记住这些乡亲的好。兰儿虽然年纪小，却很懂事，她不愿老麻烦奶奶大娘们，执意要自己学着做饭洗衣服。她家的灶台很高，兰儿又瘦小，探不到锅里，她就搬着小板凳垫脚下，农村的大灶烧柴火，兰儿不会生火，添上干柴直冒烟就是不起火焰，呛得兰儿和爸爸一个劲儿的咳嗽，兰儿就对着灶用嘴吹，火吹着了，兰儿也变成花脸猫，她又忙锅里的，又忙灶里的，一顿饭做好了，兰儿也累瘫了。这些她都不怕，记得刚开始学做饭时，不是糊锅底，就是没做熟。爸爸吃的津津有味，兰儿却难过地直掉泪。爸爸总是安慰她，从来不会埋怨。在爸爸的鼓励下，隔壁奶奶的帮助下，兰儿终于学了做饭，还做得像模像样的，小屋里时常飘出诱人的饭菜香味，和爷儿俩的笑声。兰儿觉得很满足，这才像个真正的家了。
　　 最难做的就是给爸爸洗衣服和尿垫子，兰儿人不大，爸爸的衣服和尿垫子又长又厚，她实在没力气搓，要强的兰儿挽起裤筒脱去鞋子，在大铁盆反反复复的用脚丫子踩，然后也不拧干，她也拧不动。直接拖出水盆，晾晒在柴火堆上，通常是衣服洗完了，兰儿自己也成了湿人了。天暖和的时候还好说，就怕天气变凉了，兰儿依旧这样的洗衣服，一双小手和小脚丫痛得通红，裂开许多小口子。德顺看得很心疼，他把闺女的手脚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把闺女捂暖，兰儿却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开心地笑了。到了秋天，农忙的时候，爷爷奶奶，婶婶大爷们都忙着下地抢收谷粟，那个季节的小孩子，也闲不住，随着父母去地里收土豆，自然把兰儿家的粮食也会捎带着收回来。那些日子村里的乡亲轮替给兰儿家挑水，挑满兰儿家的，再挑自己家的，忙完了随手抓俩馍，一根大葱，又匆匆忙忙的下地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