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街上，无意中见一个疯老太太，衣衫褴褛，在路边傻笑。路人都躲得远远的，看着她那可怜样，蓦地，脑海里浮出一个身影，我的疯奶奶。
　　 “疯奶奶”,不是我亲奶奶，是小时候邻居王爷家的奶奶。她也不是真疯子，只是年轻时装过一次疯，这个名字就不胫而走，时间一长，真名字反而不记得，王疯子却叫得越来越响亮。她黑瘦高挑的身材，像一根竹竿。苦瓜般的脸上嵌着一双死鱼眼。紫黑的嘴唇一笑，露出抽烟熏得焦黄的牙齿。
　　 听老人讲，她五岁就被卖到王爷家做童养媳，那时候王爷12岁。她年轻时漂亮，性格开朗，爱开玩笑，所以村里人都爱逗她，她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生气。
　　 我父亲是老师，母亲也待人和善，村里下乡知青都喜欢来我家玩耍，非常热闹。疯奶奶也喜欢来我家和大伙聊天。
　　 父亲爱逗她：“大娘，听说你年轻时厉害呢，五岁就知道和俺大爷谈恋爱？”
　　 她果真没生气，笑呵呵说：“那叫青梅竹马。”
　　 有知青逗她：“大娘，说说和大爷咋谈恋爱的？”
　　 只见她往炕上一坐，两条腿一盘，把要卷好的旱烟用嘴一吸溜，叼在嘴里，点上，使劲吸一口。眼睛一剜，粗声大气地说：“那老头子，会谈啥，结婚前连手都不敢碰呦。可不像现在年轻人，飞马恋爱，认识一天就抱一起亲嘴。”
　　 大家继续逗她：“那大爷不亲你吗？”
　　 她竟然少女一样捂住脸说：“羞死喽！”然后接着说：“还亲嘴？走路都离我远远的，生怕别人说。”
　　 我晃着小脑瓜，天真地问王奶：“那你咋还和爷爷结婚了？”
　　 她撇嘴说：“我是童养媳，不结婚也不行啊。”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疯奶奶每天都起得好早。冬天里穿一个大花棉袄，两手伸进棉袄底襟，趿拉一双自家做的红绒面布鞋，上面很脏，泛着油光。从村东头走到西头，看见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要扯一阵闲话，直到人家说做饭去，她才回家做饭。村里人都说她做饭不干净。烀完猪食，刷不净锅就焖饭，看了恶心。
　　 偏偏她对我好，总把她家好吃的送我，母亲不要，她却很执意，放下就走。起初我非常害怕，以为她是真疯子，走路遇见，都离她远远。回家嘟囔说看见王疯子，吓死人了。
　　 亲奶奶告诉我，她不疯，还说她心眼好。不许我喊她王疯子，要叫王奶，我很纳闷，她为啥叫王疯子？奶奶讲了原因，我恍然大悟。
　　 原来，她十六岁那年，日本人说有个地下党藏在村里，挨家挨户搜查。王爷家是大户人家，养了两匹马干活。日本兵进院里就到处翻腾，查到马厩，就见一个女人，头发像草窝，脸黑如锅底灰，衣服沾满马粪，坐在马草堆上，看着大家傻乐。日本兵进了马厩就乱翻，没想到那个女人拿着新鲜的马粪朝自己嘴巴里塞，还朝日本兵嘴里塞，嘴里嚷嚷吃蛋糕，还疯疯癫癫把马粪朝大家身上扔，又唱又跳。日本兵一看是个疯子，就没在意，撤了。后来才知道，那个地下党就藏在马厩草堆里，疯子就是王奶。解放以后，那个地下党当了大官，还带着警卫员亲自来看王奶。从那以后，大伙儿就送她一个绰号，叫“王疯子”。
　　 疯奶奶的儿子，有点口吃,娶一个下乡知青做老婆，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儿子得病死了，儿媳妇改嫁，想把孩子都带走。疯奶奶死活不答应，说自己可以养活孩子，累死也要把儿子的血脉养大成人。儿媳妇生气，天天哭闹，找村领导评理，最后把小孙女带走了，留下大孙女八岁,孙子六岁。
　　 那年，疯奶奶已经六十二岁，可是为了抚养孩子，多挣钱。她和王爷天刚亮，就下大地干活,像爱惜孩子一样爱护地里的小苗，把庄稼侍候没有一棵杂草。谁家地都比不上她家，长得绿油油，看着就稀罕人。听大人们说，疯奶奶侍候地从不用锄头，是跪在地垄沟，一棵一棵的拔草。
　　 村里人看了心疼她，就劝她：“别薅了，打农药就都死了。”
　　 她却直着脖子大声说：“就知道打药，好好地儿都种结痂了，打出粮食都带农药，那不是丧良心吗？这事我不干。”
　　 气得人家说她：“现在谁家种地不打药，粮食卖出去，谁知道你是咋种的，挣钱就行呗。”
　　 她却用手指指天，晃着脑袋说：“昧良心哦，老天爷看着呢！那是做损那。”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一堆难听话。
　　 人家听了转身就走，背后偷骂她：“累死你活该。精神病，就是一个疯子。”
　　 秋收，大队派了几个劳力帮她，她却不用大伙。
　　 她说：“家家都有出力活，可别为我疯婆子一个人忙乎，耽误大家伙挣钱，心意我领了，都忙乎自己家吧。”说着话，泪水像叶片上的露珠，挺着圆溜溜肚子，从她干瘪的眼眶里，滚出来。她边用衣服袖子抹脸，边摆手让大家走。看她这样，大伙也不强求，就都走了。她却勾起伤心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这辈子杀大牛了，我那苦命的儿啊，走的早啊，让我受这份罪。”
　　 看着孙子孙女，一声声叹息：“我可怜的孩啊，没爹疼，没妈爱，累死我这一把老骨头啊……”
　　 疯奶奶很能干，屋里屋外一把手，把家里操持红红火火。每年打粮食最多，在村里都数一数二。打粮时，疯奶奶最高兴，捧着金灿灿的玉米，脸上乐开花。过年也会大方的去镇里扯几尺花布，给孙子和孙女做新衣服。疯奶奶每年都喂一口肥猪，过年杀肉吃。她都是用包米康和稻糠喂猪，从来不喂野菜。猪肉吃起来格外香，我家过年买猪肉，都定她家。
　　 在农村老家，过年都供保家仙和老祖宗，我家也供。我胆小，看家里供老祖宗，害怕，不敢睡觉。疯奶奶就把我接她家里睡。她家可不是随便让人去，而我能去，这和她喜欢我有很大关系。
　　 她每次见到我，都会高兴地拉着我的小手说：“这丫头往后肯定有出息，知老知少。这俩大酒窝，长得招人稀罕。来，让奶奶亲亲？”说着，在我小脸蛋上狠狠地亲一口。把我亲得哇哇叫，她却高兴得不得了。我以为她犯病发疯，以后我再看到她，我都躲远远的。后来听奶奶说，她不是疯子。这才敢一点点接近她。
　　 疯奶奶七十岁那年，又疯了一次，疯得让全村人刮目相看。那是夏天后半夜，因为是阴历十六，那晚的月亮又圆又亮。疯奶奶因为惦记明天的活计，睡不着，起来给马填料。发现大道影影绰绰，就走过去细看。是几个男人正朝马车装东西，离得远也看不清装啥。看这几个人鬼鬼祟祟，不像好人，疯奶奶灵机一动。
　　 这些人装车正起劲，就见一个人披着头发，从院子里出来。扭着秧歌步，嘴里还大声唱着歌，也听不出唱啥。那些人起初想跑，待看清是一个老太太，就停下动作，其中一个人问她：老太太，大半夜不睡觉，干啥去？
　　 疯奶奶却哈哈笑着，上前扯住他衣服说：小田队长，你是不是又来抓共产党？我领你去，他就躲在马棚里，你给我面包吃。”
　　 那人挣开疯奶奶手说：“我不是小田队长，你个疯婆子，去一边发疯去。”
　　 疯奶奶果真边跑边喊：“皇军来了，抓共产党喽，大家快出来呀，皇军有赏了！”
　　 那人看着疯奶奶背影说：这是个疯婆子。不知从哪钻出来，别管她，我们该装装，快点。
　　 有的村民听到疯奶奶喊声，急忙跑出屋，看发生啥事了，因为疯奶奶从来没在半夜喊过。结果满村人都让她喊起来了，那几个贼没跑成，被村民们抓住，送到乡派出所。派出所一调查，这伙贼竟然是个盗窃团伙，去各个村子作案，偷狗、偷猪、偷鸡鸭鹅，他们很狡猾，次次得逞，这次是在村里偷猪，没想到栽倒在老太太手里。
　　 事后，村里人问疯奶奶：“你咋想到装疯了？害怕没？”
　　 她张着只有一颗门牙的嘴，笑着大声说：“大半夜，鬼鬼祟祟的，能是好人吗？我要是喊抓贼，弄不好给我老太婆一棍子，我可就去见毛主席了。可我要是不喊，就会让他们跑了。我把头发披散，抓了一把稻草扬头上，结果他们真信我是疯子，让我疯去了。哈哈……
　　 这件事让疯奶奶在全乡都出名了，都知道明德有个七十岁，智勇双全的王疯子。
　　 乡民政局听说这件事，看她和王爷那么大年纪，独自抚养俩孩子，挺不容易，就提出给她们家补助。谁知道疯奶奶不要，她说：“我还能干活，能种地，能吃饱饭，就不给国家添麻烦。把钱留给那些没爹没妈的孤儿，还有吃不上饭，上不起学的孩子吧！”
　　 周围邻居都说她傻，给钱还不要。她摆摆手，叹口气说：“我就是一疯婆子，土埋半截身子的人，要那么多钱干啥。孩子们不挨冷受冻，能上起学就挺好。自己有手有脚，花政府的钱，心里不舒坦啊。”
　　 直到爸爸去县里教学，我家搬离老家，疯奶奶还一天天劳碌着，她的孙子孙女一天天长高，她的脊背却像稻穗越来越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