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爱的启蒙
　　 就这样开始吧，就像很多事情一样，总有开始的那一刻。我坐下来，展平稿纸，就像面对一位应该记述的亲人那样，面孔清晰，目光清澈，甚至她走动时的姿势早已刻印在我冗长的生活里。（我有必要对一头猪保持尊敬，因为她的存在对于我，或者我的家庭来说曾经占据了很重要的一个位置。）
　　 母亲养猪由来已久。土法，在本不算大的院子里，靠近西墙根搭建了一爿猪圈，左边是二大娘家的老屋，右边是厨房，圈门一开始是一扇老房子卸下来的木格窗，仅有的一道墙是二哥在家时用手工的红砖所砌。猪圈较矮，有时养大的猪崽会练习跨栏，后退，起步，凌空一跃，连滚带爬冲出猪圈。
　　 我熟悉猪圈浓重的气味，就像熟悉我家院子里的一草一物。农家拮据，没钱买化肥，所以人要勤快，人勤地不懒，父亲在世时也那么说。于是，二姐、三姐还有我，常拉起一架排子车，去北地取棉花田里遗落的杂物、棉叶、草梗，去年运到田里依然完整如初的羊粪蛋儿，刮地三尺，运回家里，堆放在院门口。用来填补猪圈，制造积肥。（我一直怀疑这样堆积起来的浮土到底有没有肥力，答案显而易见，队分了好几年，除了交售的公粮之外，不到年底，我家的粮囤早就见了底儿。当时二姨哥在县化肥厂上班，看我家穷得实在不成样子，拉回了几桶氰胺水，肥田。由此，粮食产量才逐年提高。）
　　 汉字的来源不谓不神奇，“家”的部首象征房屋，下部是个“豕”字，豕就是猪。少时曾读儿童启蒙读本《三字经》，“牛马羊，鸡犬豕”，说的就是作为一户农家，必须有六畜才算完满。有豕才叫家。
　　 我家的老母猪躺在低矮的圈棚下，闭目养神，一窝小猪崽在院子里溜溜达达，偶尔挤在墙根下，像我们小时候玩挤磨磨的游戏，“挤，挤呀哟，挤出来尿三泡”。猪崽们不会说，但彼此吵嚷，翻滚，一双咕噜噜转的小眼睛清澈，单纯。吃奶，大多是一窝蜂状，向猪圈里涌去，在老母猪的肚皮上使劲拱，尚未睡醒的老母猪，以哼哼表示拒绝，以站起身来表示尚未到吃饭的钟点。到底是磨不过，一窝猪崽的吵嚷声足以掀开猪圈的顶棚，无奈，只得半躺下来，任崽子们在肚皮上扑腾。
　　 对于爱我没有什么启蒙，儿时的记忆除了母亲背在肩上，抱在怀里，几乎不懂得人世有爱。唯独从一头老母猪身上，看见了爱的光芒。（这个毋庸置疑，即便你说我有多么庸俗，我也会告诉你作为一头母性的猪，其胸怀有多么宽广。）风和日丽尚好，遇上连阴雨，猪圈里的水漫到老母猪睡觉的地方。猪崽子们在挤嚷，堆叠，老母猪不得不腾出地方，自己站在顶棚外淋雨，让一窝猪崽们享受仅有的三尺干土。邻家有狗，常来抢食，老母猪必首当其冲，严阵以待，目露凶光，以骇退给猪崽带来的惊悸。还有一件事我永生不忘，某年一窝猪崽里出现了一头殭猪（只见吃食，就是不长个儿），老母猪表现出极具人文情怀的特别关注。这个留作后话，尚且作为伏笔埋下隐线。
　　 梁实秋先生也曾认为“家”字是屋子底下一口猪，如果一个家庭离开猪的渲染，会少了许多生气。他写道：“我在乡间居住的时候，女佣不断的要求养猪，她常年吃素，并不希冀赚钱，她只是觉得家里没有几只猪便不像个家。虽然有了猫狗和孩子还是不够。我终于买了两只小猪。她立刻眉开眼笑。”我笃信这样的描述，一个常年在乡下劳作的农人，村子外是草木繁茂的田野，回到家有诸多活物相迎便觉得生活有了依靠。鸡在窝里卖弄“咯咯哒”的叫声，狗跟在脚跟后面以表示其忠心耿耿，鸭鹅一族尚且矜持，看主人回来，昂起头目测一下一把谷物的距离，慢悠悠站起身来，如果有一窝猪呢，那该是一幅如何景象——老母猪对着圈外吭哧吭哧，在说：“饿了，饿了，等的好苦。”猪崽们吵吵嚷嚷，几乎每一个都想要发表感言，以示抗议。
　　 我母亲这时的做法一般是，急匆匆进屋，顾不上换掉脚上的泥鞋，左手抓了一把玉米，右手挖了一瓢麦麸草面，漫天扬起把玉米撒在院子里，紧接着从锅里盛出早晨烀好的红薯，连汤带水倒进猪槽里，只听见呱嗒呱嗒的抢食声。这才一屁股坐在门墩上，磕鞋子里的土。
　　
　　 猪眼看世界
　　 在历史发展的长河里，我一直以为一头猪所做的贡献大于人类，起码猪不会蓄谋一场战争，不会觊觎别的国家，看人家物产丰饶，就企图用枪炮敲开对方的大门。从某种意义上说，猪应该算是一位民间慈善大使，习大大不久前不也出访英国，说要进口英国猪的精子么？
　　 在我们村，养猪基本上是作为积攒零碎资财的功用。平素吃剩的饭菜，田野上的野草，收获地瓜的节气，搭在树杈上的地瓜秧，房顶上的花生秧，麦场里馒头似的麦草垛，都是猪的食材。猪有一个浩大的胃囊，可以容纳朴质乡村的许多边角料，不像小时的我，看母亲烀好玉米饼子，一赌气，转身去了老河滩（中间还是耐不住饥饿的考验，偷偷溜回家，一口咸菜一口饼，口不知味地往下咽。）
　　 猪不挑食，但凡可以入口的草木，勿论根茎叶花，嚼起来哒哒有声。这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所描述的场景，猪不过作为一个素食主义的体验者，在验证万事万物的发展、进化轨迹。这几天读书，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的《植物的欲望》，是说植物在进化的过程中，也在以植物之眼看待世界。“之所以挑选苹果、郁金香、大麻和马铃薯，有着几个逻辑上相当过硬的理由。其一是它们代表着驯化了的植物中重要的四类（一是水果，一是花卉，一是药类植物，一是主要的食物）；另外我曾在不同的时期在自己的园子里种植过这四类植物，所以对它们我颇为熟识。”所以，我写猪而不是什么大象长颈鹿，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这得益于常年的乡村生活，让我窥见了猪在这个苍凉人世的生生死死。
　　 ——同样，在一头猪眼里，也见证着村庄的构筑，发展与变迁，或许在猪的世界里，也有智者记录着人类与万物生存发展的轨迹。只是，我们尚不懂猪语，无法了解一头猪以何种方式记载了自己家族的《史记》，以何种眼光看待世事轮回。
　　 猪在我国的发展史可谓悠久，大略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据考古工作者的发掘，在长江中下游的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和桐乡罗家角遗址，发现了许多动物骨骼，其中家猪的骨骼占了很大一部分。并出土有陶猪，证实了饲养家猪约在公元前5000到前4000年，距今已有六、七千年的历史。
　　 我在想象第一头豢养的猪，如何突破了心理防线，终于有一天放弃野外的生活，进化为家族的始祖。那时的生活尚且简陋，我们的祖先在无数次茹毛饮血之后，发现了火，继而在一场火灾中发现一头被炙烤而死的猎物。肉的浓香，沿着渐渐消隐的火光传出来，丝丝缕缕，导入鼻息。这是一次伟大的发现，却原来熟透的肉类会散发出如此诱人的气息，且口感良好，不再用一家人撕撕扯扯，挥起尖锐的石器，切开而食，就连当晚的月光也显得明亮了许多。
　　 第一头猪不必冒着死亡的恐惧接近人类，但是闪着寒光的獠牙仍显示出极不情愿的态度，我们的祖先施以柔韧的棕网，连拖带拽，将那头猪拖至简陋的场院，酋长的态度是不必做非分之想，作为野生的族群永远不能改变其凶猛的本质。有异见者不得不隐瞒下来一个事实：用另一头野猪充数，将原先的那头猪的始祖偷偷豢养起来。给予菜叶、清泉，给予温和的态度，渐渐，凶恶的眼神开始柔软，接近人类给予的食物，放弃了戒备之心。
　　 由此，一头划时代的猪出现，也代表着作为猪家族对于人类的“驯化”有了更高一层的认知。即一头猪再也不必冒着月黑风高的夜色冒犯农家，睁开眼食物摆在眼前，简易的棚子可以遮风挡雨，每日放风的时间出来晒晒太阳，完全不必为明天的生活而寝食难安。
　　 一头猪眼中的世界是无法用一支笔来描述的，在我们村，那时几乎家家养猪，平日里节衣缩食攒下的一点小钱，拿到集市上。集市不远，在一面敞口的坑塘里，是牛马猪羊市，牛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看主人手中的缰绳易换，马尦起蹶子在表达心中的愤懑，羊脾气和善地看主人和牙子在袖筒里捏价钱，而后被塞进闷罐似的三轮车里，突突远去。猪大可以不必担心自己的命运，一头儿童期的猪崽是很少被屠夫胡三宰杀的，购买者，往往是一位穿戴土气的农妇，看看肚皮，翻翻眼，没有啥毛病便可以成交。
　　 猪仿佛已经卜测到自己任人宰割的命运，所以很多时间并不消耗太多体力，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而后躺卧在一隅小小的猪圈里，看流云飞过村庄的上空。这是比较诗意的时刻，相当于我们村懒汉晕三的普世价值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现掂掇。”只是猪不会吟诗作对，短促的尾巴滑稽地扫来扫去，驱赶着来犯的蚊蝇，打发无聊的时间。
　　 我相信波伦的书写，苹果的甘甜被证实是进化中的一种强大力量，靠着把自己的种子包裹在甜的、有营养的果肉里，那些结果的植物如苹果就找到了一条创造性的方式来开启哺乳动物们喜好甘甜的牙齿。为了得到果糖，这些动物（或人）就得给这些种子提供运输，允许植物去扩大它们的范围。正好，猪也是这么想的，在提供美味与营养的同时，撬动了世界的经济杠杆，拉动了庞大的商业链条，养猪者，贩猪者，屠宰者，运输者，猪肉深加工者，无一不为猪的族群提供更便利的游走世界的条件。
　　 由此，我们村的猪才得以生生不息，一边在遮风挡雨的猪圈里做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美梦，一边呼吸着人类尚觉奢侈的田园气息。
　　
　　 猪，半壁江山
　　 半壁江山是一道菜名，几年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有人说下一个是半壁江山，觉得新奇，于是翘首期待。等上来，原来是半个猪脸在盘子里微笑，那神情仿佛在说，不小心被猪耍了吧，下次说不定上来个什么物件，吓你们一跳。果不其然，在市里一次表彰会上，翻看菜单，偶尔菜名入眼：走在乡间小道上。问服务员，答曰：五香猪蹄。遂晕倒。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猪，一般不是为了赶路，是吃了接连一个冬天的麦麸地瓜秧花生秧麦秸，想换换口味，哪怕田野里的麦苗也好，啃了个满嘴青，一嘴獠牙里都是春天的味道。不过我想说的是，我从小就爱吃猪肉，和多数国人一样，爱吃母亲包的猪肉白菜馅水饺，爱吃父亲做的红烧排骨，爱吃东北大铁锅里的猪肉酸菜炖粉条。只可惜，当时家里太穷，很少能吃到香喷喷的猪肉。
　　 记忆最深的是，村里有人死了或者有人家娶媳妇，这在乡下叫红白喜事，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死而无憾，无忧，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来吃流水席。快晌午了，我看着母亲的脸色，母亲忙完了手中的活计，终于吐口，递给父亲五块钱，说去吃席吧。我羞涩，觉得两个人吃席拿了一份份子钱面子上不好看，扭扭捏捏，终于敌不过红烧肉的诱惑，跟在父亲后面，去了老会计家。碗小，是红烧扣肉，意思就是把蒸好的猪肉反扣在另一只碗里，酱红的肉皮排列整齐，呈现在面前。一个桌子八个人，往往不够一人一片，父亲这才显示出他强势的一面，站起来，左手拢着，右手用筷子夹了三次，两片归我，一片归他。至今，我能想起吃红烧肉的感觉，闭上眼，忽忽悠悠像是升天为仙，脚下是缭绕的云，身边是飞翔的仙鹤，鼻子里，是一股一股红烧肉的香味儿，搅动寸寸肝肠。后来才知道在理解方面除了差错，大略神仙们是不屑吃猪肉的，有仙桃圣果，深山流泉，有佳肴美酒，仙乐飘飘，哪能顾及如此俗物？
　　 不过俗物自有俗物的好，譬如田园，时下有很多人开始厌倦城市快节奏的生活，开始向往伴山而居的陶然生活，节假日领着一家老小，去附近的农家租种所谓的土地，巴掌大小，蹲不下半拉屁股，何来田园之乐？所以最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皈依，既然生活不能改变，不如随遇而安，保持内心的真纯。食用猪肉，有据可考的出现在西周时最早的诗歌集《诗经》中：“执豕于牢，酌之用匏。”是说到圈里捉猪宰杀，把杯中斟满美酒，在酒足饭饱之际，人们共同推举首领。这是被赋予一定含义的猪肉，大快朵颐中，隐现出一个礼仪之邦的雏形。
　　 下里巴人的猪肉食用之法出现在苏东坡家，当时苏轼的妻子王弗在炖肘子时一时疏忽，忘了熄火，肘子焦黄粘锅，于是连忙加各种配料，以文火慢煮，以掩饰焦味。不料如此一来焦黄的肘子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顿时乐坏了老饕东坡。自此反复炮制，还向亲友团们大力推广。有关猪肉的美味，有诗可证：“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早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可见庖厨一事足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毛主席也爱吃猪肉，小时候看电影，一打了胜仗毛主席就跟警务员说，来碗红烧猪肉，于是觉得当主席真好，可以想吃就吃红烧肉，半壁江山嘛，终有一天能把另半壁江山探囊取物。所以新中国成立后，主席发表了《关于养猪业的一封信》提出猪应为六畜之首，“一人一猪，一亩一猪，如果能办到了，肥料的主要来源就解决了。这是有机化学肥料，比无机化学肥料优胜十倍。一头猪就是一个小型有机化肥工厂。而且猪又有肉，又有鬃，又有皮，又有骨，又有内脏（可以作制药原料），我们何乐而不为呢？”这是保持革命主义情怀的猪，为建设新中国可谓立下汗“猪”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