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吃饺子
一、
农历二月初二的早晨,蓝天白云,风和日丽。几只喜鹊落在邓富成门前的大树上,“吱喳、吱喳……”欢快地唱着歌儿。吃过早饭后,邓富成挑着羊粪下了地,妻子邓荣喂猪、喂鸡,又将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后,就挺着大肚子忙碌起来:和面、剥葱、剁馅……正包饺子呢,肚子就疼起来了。起初还以为自己着了凉,连忙上了炕头,可是,好长时间过去了,疼痛还是没减轻。
邓荣是个聋哑人,刚满二十岁。肚子一疼,既紧张又害怕。这时候,刚好丈夫富成回了家,邓荣顿时惊喜万分,激动起来。她眼含热泪,“啊……啊……”地指着自己的肚子,与丈夫打着手语。
富成与邓荣这对夫妻,生活中没有语言;没有交流;更没有海枯石烂不变心的海誓山盟;有的是患难与共、心心相印;有的是相儒以沫、同甘共苦!所以,结婚一年来,邓富成从妻子眼神与手语中,完全能读懂她的意思。
她是说:“富成,我肚子好疼啊。你说,咱儿子是不是要生了?”
“还不足月吧?”
“啊……”
她说:“是啊。”
“要不,我喊接生婆过来?”邓富成看妻子疼得脸都变了,心疼地捋了捋她前额零乱的留海,边打手语边拉下棉被,围住了妻子的下半身。
“啊……啊……”
她说:“许是着凉了吧?富成,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害怕了。今天你这么早就收工了?”
“今天是二月二,回来帮你包饺子么。邓荣,你在炕上暖和暖和,剩下的饺子有我呢,一会儿就好,啊。”富成打着手语,往地炉里加了几块牛粪,洗手忙碌起来。
“啊……啊……”邓荣双手捂着小肚子,幸福地欣赏着包饺子的丈夫。那双水灵灵、毛茸茸的大眼睛忽闪着,又说话了。
“看看你那饺子包的,大一个小一个,歪歪扭扭的,难看死了。”
“好看难看不破就行。哎,老婆,我这饺子和去年的相比,有没有进步?”
说起去年的二月二,邓荣的脸颊飞起两朵红晕。她甩了下黑油油的辫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怎么样,肚还疼么?”富成温柔地对妻子打手语。
“啊……啊……”
她答:“疼。你饿了,咱先煮饺子吧,吃完再叫接生婆也不晚啊。”
“好吧。”邓富成点点头,连忙煮饺子。
二、
邓沟村很少有外姓,多数人都姓邓。这里有四多:坡多、沟多、山头多、风沙多。是个人迹罕至、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可是虽然穷,百姓却民风淳朴、耿直憨厚,还出了个富甲一方的大财主——邓方圆。
发财有根儿,致富有门儿。邓方圆发家靠得是几辈子的勤勤恳恳;靠得是吃苦耐劳、锲而不舍、坚持不懈!邓方圆老太爷爷那辈也很穷,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全家温饱都难解决。他们看盐碱地难以填饱肚子,就屯草储料,靠山吃山,发展牲畜。从一只母羊、一头奶牛开始,坚持数年,慢慢成了群!到了邓方圆这一代,他家已是深宅大院,一排正房青砖壁瓦,檐紫红紫红;南、东、西房也是红砖红瓦、齐齐整整;骡、马、牛、羊成了群,庞大的后院都是牲畜的圈;隔三差五,就有出栏的牲畜与肥猪……周边百里的土地,几乎全是他家的!
邓方圆识文断字,是村里唯一的秀才。他没有坐享其成,在老辈的财富上睡大觉,而是继承、发扬上辈人的勤快,还与乡亲们和睦相处。他每天清早起床,接羊羔、放牛、羊、下地劳动……邓方圆对下一辈的教育很重视,不但将自己的儿子、侄子、外甥送到城里上学;还在村里建私塾,请先生,让穷孩子们上学。他善待下人,收成不好,还免收穷人的租子。赶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来邓沟村讨吃、要饭的人很多,邓方圆不止一次地接济过这些人,养女杏花就是他从路上捡回来的。他不但把杏花当亲生女儿看待,还把她送进私塾读书认字。他的这些积功德的善事,百姓们都看在眼里。所以,邓方圆夫妻的口碑很不错。
三、
邓沟村靠天吃饭,十年九不收。不但气候异常、环境还很恶劣:春天风沙大;夏天雨水少;秋天冰雹多;冬天冷得出奇,总刮白毛风!
原先,每到春天,人们都尝试着种树。可是,眼瞅着刚刚成活的小树被大雪压断,或者被风沙连根拔起,一个个束手无策,渐渐失去植树的信心。
可邓富成的院子里,一左一右,却生长着两棵大杨树。这树高大挺拔,又粗又壮。每年春暖花开,树枝带着树叶在风中摇来摆去,绿莹莹的,甚是好看!特别是雨后,绿叶上淌着水珠,圆溜溜、清亮亮的,更显枝叶婆娑,枝繁叶茂!即使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大树也能招来喜鹊、画眉、麻省……那“吱喳……”的鸟语与“唰唰……”树声,也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邓富成生就一副热心肠,他知道乡亲们稀罕树,大门一直敞开着。看着追逐在树下玩耍的孩子与唠嗑的乡亲们,心里喜滋滋的,别提多高兴了。
盐打哪儿咸,醋从哪儿酸,糖又从哪儿甜,这都有个由头、有个来源。说起来,这树还是邓富成太爷爷种下的呢。听说老人为了树能顺利成长,每天起早贪黑、浇水施肥、就像侍奉没娘婴儿般精心照料着树。小树成活后,冬天,老两口给树缝“棉衣”,还用烂砖头、土坎坷将树围成圈儿;无论地里多忙,一变天便回家照料树。那年开春,寒风凛冽,白毛风特别特别大,老两口半夜起来,将家里唯一的棉被剪成两半儿,用来遮盖小树!
看着树木茁壮成长,枝繁叶茂,邓方圆的父亲就有些眼馋。
“兄弟,把你的院子卖给我好不好?”
“不好意思,我这院子可不能卖啊!”
“我给你盖两间新瓦房,再把院墙修建好,这回,呵呵……总行了吧?”
“不是你给多少钱,多少东西的事儿,是真的不能卖。”
“一笔写不出两个邓来,咱可是一家人啊!呵呵……我也是没出息,就是稀罕这树。卖给我,不出半年,我就让这院子它焕然一新!”
“……”
“说话呀?兄弟,你守着这两根树,猴年马月才能住上瓦房?卖了吧,两全齐美!”
“对不起,不能卖。”
“不着急,你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我不卖。”
几番周折,邓富成父母就是不同意。邓方圆父亲也只好作罢。
为了这珍贵的树,邓方圆将村里的私塾建在邓富成的对门儿。孩子们上学、放学都打他家门口过。坐在富成的炕头上,不但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连孩子们嘻笑、打闹也听得一清二楚。
四、
去年二月二,天阴沉沉的,风很大。虽然过了惊蛰,赶上变天还是有些冷。邓富成也是提前收了工,将过年省下来的猪肉、白面拿出来,一个人包起了饺子。
二月二这天吃饺子,在这一带犹如中秋节吃月饼一样,早已形成一种风俗。每年春节后,家家户户尽可能地节省下些白面、猪肉,静待二月二这天能吃上顿饺子!
富成身材高大,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浓眉俊目、四方脸庞,挺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巴。只因父母早亡,家太穷了,三十多了还没说上个媳妇儿。
不过,富成可不像其他光棍那样得过且过,马马虎虎地糊弄日子。他勤快能干、起早贪黑、整天不着闲。农忙他就给邓方圆家打短工;农闲就在山下开荒种地;他还拔野菜割青草,在院里养猪养鸡。别看一个人,日子过得有模有样、有时有节。每年二月二,都会吃顿香喷喷的饺子。
“啊……啊……”隐隐约约的,什么声音?
正在包饺子的富成,拍打了几下手上的面粉出了门,看树下蜷缩着一个人。那人灰头土脸,头上戴顶破棉帽,浑身冻得瑟索发抖,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来。富成心肠热,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进屋暖和暖和吧。”平时,讨吃、要饭的来到他家门口,富成从来不拒绝。赶上寒冷天,就让他们进家来坐坐。
“啊……”那人惊诧地瞪大眼睛。他不说话,只是指了指树。
“进来吧。”
那人用疑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富成看,还是不回答。
“让你进屋呢,没听见?”
“啊……啊……”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嘴巴,一个劲儿摆手。富成终于明白了,他是个聋哑人!
“别害怕,进来吧!”富成指指家门微笑着,向他招着手。
那人胆怯地看了看富成,慢腾腾地进了屋。
那人腹中饥饿,加上寒冷,浑身直发抖。富成就往地炉里加了几块牛粪,搬了小板凳,让他坐在地炉边暖和。
“饿了吧?等会儿煮饺子吃。”
“啊……啊……”
“别着急,一会儿就好。”
那人看富成面带微笑,眼里闪出和善的光芒来,还给饺子吃,就洗手帮忙包饺子。他脱下破帽子,露出两条辫子来。原来,她是个女人啊!
哑女看富成盯着她看,羞红了脸。连忙低头包起饺子来。
哑女看富成是单身一人,虽然家徒四壁,很穷,可小伙子人品好、心眼儿也好,就动了留下来的念头。饭后,她洗锅、收拾屋子……完后又梳头、洗脸,磨磨蹭蹭就是不走。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了。
男女有别,可富成也不能将她赶出去。只好来找识文断字的邓方圆想办法。
“兄弟,媳妇儿终于上门了!哈哈……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邓方圆高兴地一拍大腿说。
“别开玩笑了。那女人不会说话,什么情况咱也不了解。大晚上的,一男一女住在一起,算啥事儿?”
“你放心,有哥哥我呢。”
邓方圆与妻子一起,又找来几个妇女,来到富成的家。刚开始,哑女对她们很冷淡,不理不睬的。比划了大半天,哑女看她们没有歹意,这才流着泪,“啊、啊……”地与大家打起手语来。好长时间,人们才了解清她的状况。
原来,哑女是个外地人,十九岁。只因老家遭了水灾,父母、亲人、房屋、都被水冲走了!哑女命大,抱着一根树枝到了下游,侥幸没死。几个月来,走投无路、举目无亲、又聋又哑的她,四处奔走行乞。路过邓富成的院子时,她又冷又饿,看见院里有两棵大树,就在树下避避风寒。
邓富成看哑女模样俊俏,干活儿利索,肯定是个心灵手巧、过日子的好女人,高兴地合不拢嘴。哑女呢,自然同意留下来。邓方圆从中说合,水到渠成,第二天,哑女就嫁给了邓富成。
美中不足的是:哑女不识字,手语只能问清她多大年纪,可问不清老家究竟在哪里,姓什么、叫什么。
“来到咱邓沟村,又嫁给咱邓沟村的小伙子,就跟着咱姓邓!就叫她邓荣吧,怎么样?呵呵……”邓方圆说。
五、
“啊……啊……”
不两口刚刚放下饭碗,邓荣的叫声就紧促起来,她盯着富成的眼睛,指着自己的下身,意思是:“富成,富成,出血了!怎么办啊,疼死我了……”
富成看妻疼痛加剧,面部扭曲,还见了红。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啥也不懂,只让妻躺下来盖上被子。
“啊……啊……”
她说:“富成,哎哟,疼死我了!”
“别怕别怕,我这就喊接生婆过来。很快很快的!老婆,别怕啊!”
富成惊慌失措,他也顾不得来回翻滚、惨叫的妻子,连奔带跑地喊接生婆去了。
富成前脚走,私塾刚好放学。几个孩子路过富成家,听到邓荣的叫声。那“啊……啊……”的叫声可不像平时,一声高一声低的,很急也很惨。
“你们听,她为啥叫啊?”邓方圆的养女,九岁的杏花问身边的同学。
那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特别是农村的女娃是很少读书的。可杏花总是往私塾跑,还缠着那些孩子背三字经给她听。邓方圆就问她:“杏花,和爹说说,是不是想认字啊?”
“想!”杏花毫不犹豫地答。
“那让你娘给做个新书包,送你去读书怎么样?”
“真的么?谢谢爹,谢谢爹。不用新书包,不用新书包,哥哥用过的那个就很好。爹,你和娘说一声,我现在就去!”杏花高兴极了,背起旧书包,蹦蹦跳跳地去学堂了。
“好孩子,明儿就给你做一个新的。呵呵……”
所以,整个学堂里,只有杏花一个女孩子。
“不知道啊。”
“听声音怪可怜的,也不知富成叔在不在家。要不,咱们进去看看吧。”
“要去你去。今天是二月二,我想回家吃饺子。”
“回家吃饺子!回家吃饺子!”孩子们叫着,一哄而散。
杏花也想回家吃饺子。可是,那叫声清晰入耳,还是停下了脚步。
邓荣虽不会说话,心地很善良,待人也和气。杏花她们在树下玩耍的时候,她不但不厌烦,还挺着大肚子,笑嘻嘻的端水给他们喝。杏花本出生穷苦人家,从小乖巧、懂事,生就一副热心肠。她不忍一走了之,就像邓富成家走去。
“婶子,你是不是要生小孩了?我叔呢?”
杏花看家里空无一人,由不得生出怜悯之心,连忙比划着问。
“啊……啊……”邓荣坐起躺下,不停地翻着身子,眼睛瞪得很大很大。
“婶子,你、你不要吓我啊!”
杏花看邓荣双眼呆滞、不停地惨叫!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平时,邓荣干净利索,自从有了她,邓富成的屋子,一直收拾得整整齐齐、清洁有序。可如今,她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的,变成这个样子了?
“婶子,你怎了?啊?我叔呢?”杏花心一酸,一把抓住了邓荣的手,她含着泪水,接二连三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