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我有个远亲姨妈，她总共有两个孩子，大的是拣来的，叫领兄，小的据说是借来的，叫继福，两个都是儿子。小时候，俩孩子都是姨妈的心肝宝贝，无论怎么淘气，姨妈从不生气。在姨妈姨父的呵护溺爱下，转眼俩孩子长大成人，老两口省吃俭用，相继给他们娶亲立户。按理，老两口该到了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谁知一向老实厚道的姨父却被大儿媳活活气死，孤立无助的老姨妈和小儿子继福一家共同生活，日子过得也失落惨淡。
　　 姨妈比我妈大两岁，也是先嫁到本村的。在她之后娶进村的所有媳妇都有了娃儿，姨妈却在婆家八九年了竟不声不响，没有半点“表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训深深禁锢着村民的思想，凡生不出后代的夫妻都会遭人议论抬不起头。尤其是女人，遭受的压力远远大于男人。在人们的观念里，不生孩子，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是女人的问题，男人从来不允质疑的。姨妈的公公是个早年丧偶的鳏夫，动不动站在阳台上，把那把三代祖传的龙头拐杖敲得震天响，走风漏气的嘴巴里千万遍地重复：“养个母鸡还会下个蛋哩，你要还算个女人就赶快下个蛋啊！我的天老爷啊，我上辈子到底做的什么孽啊？梁家无后，我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呐！”也难怪，这梁老头虽孩子一大堆，但老天却只给他赐了这么一个金贵的香火传承人。可巧“偏偏”遇了个“端端”，儿媳妇不会生养，眼看着梁老汉到了黄土埋到脖子上的年龄了，而这个曾让他引以自豪、聊以欣慰的儿子，却眼看着就要毁了他的全部希望，他能不急吗？
　　 在人们的侧目中，公公的责难下，以及丈夫布满阴云的脸色和从早到晚的长吁短叹，原本开朗好强的姨妈被自卑打败了，变得越来越猥琐，也越来越爱哭了。其实，自她发现自己不能怀孕以来，从没放弃过寻医问药，这些年里，不知找过多少村里村外的医生，也不知吃过多少活血养气的草药，甚至连人家随口说来的偏方都不放过，但每一次希望，都演绎着美丽的肥皂泡的结局。当所有的尝试都归于失败后，姨妈心中的压抑和悲哀化作了永远流不干的眼泪。每年春节家族祭坟时，她的悲歌大有感天地、泣鬼神之伤感，若遇到村里或亲戚家抬丧，也就数她哭得最悲切最心酸。人们都明白，姨妈真真伤心的是自己的苦命与不幸。
　　 姨妈就这么哭了近10个年头，一直哭进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继而哭进了兵荒马乱的三年灾害期。那是1962年隆冬过后的一个暖洋洋的初春下午，一个5岁左右、满脸污秽衣不蔽体的小男孩跌跌撞撞来到村里。有个村民看着可怜，领着去找生产队长。几个村干部一碰头，商定作一下我姨父的思想工作，劝他收为养子。姨父看着眼前这个蔫弱的孩子，说先领回家带几日，要是投缘就留下来。流浪儿一进梁家门，先被我姨娘从头到脚彻底洗刷了一番。那孩子一吃饱肚子，再换上干净衣服，一下变得机灵可爱起来，夫妇俩立马做出收养的决定。他们先决定取个好名，不管这娃以前叫猫蛋、狗蛋还是铁蛋，今后起改名为“梁领兄”。“领兄”的寓意很明显，旨在托这个娃的福“引”个真正姓梁的弟娃儿来。天随人愿，三年后，我姨妈果真有了身孕，并且给梁家生了个大头小子！梁老头在小孙子的满月喜酒上高兴地喝啊唱啊跳啊，等把所有的客人打点送走后，他高喊着“梁家有救啦”，然后一脚踏上黄泉路，给祖宗报信道喜去了。
　　 儿子的降生，对于梁家可算得上是个天大的喜事。姨妈像是久旱逢春，自此找回了她的第二次生命。抱着这个亲身经历了分娩痛苦的骨肉，她溺爱得真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到头上怕晒了。村里的老百姓也是感慨万千，都伸出大拇指夸奖领兄的“脚气儿”好，给梁家真“领”了个后人来。
　　 日子紧紧巴巴但也平平稳稳地推了十几年，梁家的干少爷和亲少爷相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为这一天老两口多年前就开始积累了。老大的事儿一了解，还没顾上喘口气，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老二也眼睁睁地想要媳妇儿了。好歹就剩这么一个，而且是正儿巴经的梁家根，老两口砸锅卖铁、拉账累债也心甘情愿。
　　 然而就在这年，也不知梁家招了什么灾星，竟然和他同族的堂兄为争夺庄廓旁的一块封地闹得水火不容。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示弱，以至于从关上门来对骂发展到跳到马路上相互叫骂。那天一大早，两家又紧锣密鼓地叫上阵来。姨父姨妈一家人站在自家屋顶上，冤家的老少们站在马路中央开始口水对擂。对骂者都歇斯底里，手舞足蹈，极尽所能地组织最有攻击性的语言来泄愤，声声叫骂如雷贯耳，唯恐声音低了吃大亏似的。隔壁邻居闻讯纷纷倾巢出动来看热闹，过路人也被吸引围观。
　　 最令看客们莫名其妙的是，他们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我姨夫的嫂子，捣着指头大骂姨夫家“断后”。这一招可真灵，竟让我姨妈捂着脸哭喊着退场，姨父满脸涨红、两眼喷火，像一头被激怒的西班牙斗牛。他从家里提上一根木棒直奔马路的“泼妇”。围观的人眼看着就要出人命了，叫嚷着蜂拥而上，把本就瘦弱的姨父合围在中间强行解除了武器，同时叫人把那个还在跳骂的女人连拖带拽地送回家去。
　　 事情总归平息了，但那个“断后”的说法却触动了村民们特别敏感的神经。梁兴昌（我姨夫）明明有儿子，而且这个儿子还是全村人亲眼看着他老婆怀胎十月生的呀！有些人对此事一笑了之，认为人在情急之下一时词穷发几句荒唐言不足为奇，但也有一些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却不这么简单地看问题，于是乎，那“疑问”衍生的蜚短流长象瘟疫一样扩散，让姨妈一家痛苦不安。
　　 在好事者不遗余力地追询下，真相大白于天下。原来梁家的老二继福并非梁兴昌的亲子，他真真的父亲恰是那个和他们已结成冤家的伯父！姨妈夫妻俩自收养了干儿子领兄后，虽有所心慰，但始终因不是自家血脉而心存阴影。“借来的猫不抓老鼠”，这拣来的孩子能死心塌地地为他们养老送终吗？如此顾虑的促使下，整整沉默了十来年的姨父，终于鼓足勇气面对自身的现实――也许有的江湖郎中说的对，男人也有“不育症”。他自己从来没找过正规医生诊断过，今后也不会有勇气找医生去坦言这种难以启齿的事，于是他产生了个天才的“借种”之念，并决定壮胆一试。他把妻子劝说通后，去找了他心目中的忠厚堂哥。一来他们认为这个堂哥定会是个把这个秘密烂到肚子里，再带进棺材，最后埋到地底下的人；二来此法能够保持血脉的正统性，孩子虽不是他的，但他毕竟是梁家的后人。此计划上马后不久，就有了那个从不曾怀疑过“种”的纯度问题的儿子继福。
　　 姨父堂嫂的那张烂嘴几乎毁了姨父全家人原本平静和美的生活。真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怜的姨妈在强大的舆论漩涡中颠簸成疾，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从此变得沉默寡言，畏畏缩缩，她甚至不敢对视老二继福看她的复杂眼神!
　　 日子过得虽很屈辱，但还得继续过下去。次年，老两口豁出老命给老二娶了媳妇。有道是“一国不存二主”，一家何尝不是呢？人多了嘴杂，而且两妯娌各揣心思盘算自己的小九九，姨妈老两口又是老好人。祸起萧墙，妯娌不和，兄弟反目。从起初温和的闲言杂语到后来火药味十足的直面交锋，梁家的分崩离析已成定局。但在家产分割上引起了以老大一家五口和老二一家四口外加姨父姨妈的两大阵营之间一次空前绝后的大会战。主要原因是对于“养老基金”的分配问题上两家不能协调。姨父姨妈想和老二过，分家产时先拔了个“除头”：即三间房屋，一头毛驴为赡养代价先拿出来搁着，剩余家产两兄弟平摊。可老大不干，他说要么房子或驴二者选其一两家分摊之，要么他牵头驴再搭一个老人。姨父看着这个好心收养的“狗东西”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棍子要他讲讲良心。谁知被身高马大的大媳妇抢前一步为丈夫护驾，不仅缴了公公手中的武器，还把瘦弱的公公掀翻在地，骑在那老骨头上挥拳动武！可怜老人难饮胯下受侮之恨，加剧了肝气郁结，不到两月，绝命而去。就在姨父病重卧床不起期间，姨妈请来村委干部，将家产登记簿呈上，让他们酌情公道处理。在村委的协调下，双方达成共识，从而宣告家庭纠纷的最后终止。
　　 姨父的先世，使本来就很少见笑的姨妈变得更加颓废。她和小儿继福一家共同生活。继福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一心想要个男娃儿继承祖业。于是东躲西藏，千方百计躲过计划生育政策的干扰，生下了第三胎，谁知这个瞎眼的老天，竟给他们赐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这年头孩子多了可不是件好事！
　　 姨妈成了家庭保姆，她起早贪黑，碌碌周旋、疲命于几个孙女的喜怒哀乐中。从洗衣、清扫，做饭、到地头送饭，养鸡畏猪等等繁多家务，都是她抓住照料孩子的空隙时间完成，她纯粹没有片刻的轻松与安稳。农忙季节，她还要去老大家帮忙，照料几个上学的孩子的饭食。姨妈有严重的气管炎，每到入冬天冷时旧病复发，开始承受长达半年之久的咳嗽困扰。
　　 我家决定乔迁他乡的消息传开后，姨妈便天天来家里和妈话惜别，她的眼泪依旧那么多，动不动就声泪俱下，常把我妈被感染的泪眼婆娑伤怀不禁。
　　 我家搬走后，听说姨妈还经常去我家那座已易主的老院，时时念叨我们。后来有消息说，老二媳妇和姨妈因矛盾太大吃不到一个锅里，姨妈独立出来，自力更生……可怜的姨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