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刚降临，路边的灯就相继亮了起来，五光十色，闪闪烁烁，整个城市犹如镶嵌在水晶玻璃球里的童话屋，美轮美奂。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劳累了一天的打工仔打工妹们放松了紧绷的神情，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年轻的脸上虽然还略带一丝疲惫，眼里的光却早已暴露心中的兴奋。或许，她们在盘算着夜生活要怎么过才精彩。
　　 路边的量贩式KTV早已亮起霓虹灯，节奏强劲的音乐随着闪烁的霓虹起伏跳跃，音量几乎震碎人们的耳膜。KTV楼下停着一排排高档轿车，一些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男人一手拎着包，一手拥着身材纤细、打扮妖娆的女孩走入大楼里。
　　 这是一个醉生梦死的城市，这是一群醉生梦死的人。他们怀里拥着的女人，未必是他们的原配妻子，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钱就是王道。有钱就可以买走她们的笑容，买走她们的初夜甚至一段青春。
　　 “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干嘛一定要这样作贱自己呢？”看着那些女孩撒娇撒痴的背影，我轻叹一口气，嘴里嘀咕着。想起自己的处境，又不由苦笑。来到S市已经两个礼拜，我还是没找到工作，身上的钱已经快花光了，从早上到现在肚子里只填了两个馒头。想到吃的，嘴巴里立马洇满口水，肚子也叽哩咕噜叫起来。但我没好意思现在就回租房，一直在楼底下转悠。清流这会应该刚下班，干了一天活，他通常会先洗个澡，然后吃宵夜，我不想呆在房里不自在。再说……清流的眼神仿佛燃烧的火，我总怕有一天会被他烧得骨渣子都不剩。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走到我面前，放肆地从上到下看了我几眼，那眼神仿佛两坨粘乎乎的口香糖，“啪”一下就贴身上了。我浑身不自在，刚想走开，他却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姐，什么价钱？”两颗被烟熏黄的大板牙恶心地窜进眼里。
　　 “什么什么价？”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别装了！我已经看你很久了。实说吧，睡一觉多少钱？”男人不耐烦地偏了一下脸，眼里闪过一抹鄙夷的神色。
　　 这个死猪头！竟然把我当成站街女了！我气得青筋暴跳，握紧了双拳朝他吼：“滚蛋！”
　　 “小姐，说嘛！不管你要多少，我都给你双倍的价，怎么样？”男人色眯眯地盯着我，似乎被我这一声吼激起了兴趣，眼里竟闪过一丝兴奋，像捕捉即将到手的猎物一样。
　　 我又气又羞，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上不来。懒得再跟他废话，转身甩开他，大步往楼上走去。一阵“咚咚”的脚步竟然尾随我上了楼。回头一看，胖猪头挤在狭窄阴暗的楼梯里，直直地盯着我，见我回头，又朝我露出一嘴黄牙，嘻嘻地笑着喊：“小姐，不要不好意思嘛，你是不是刚开始接客？没关系，我会很温柔的！”说着，竟加快脚步向我走来。
　　 我的心吓得砰砰跳，低头往前猛冲，谁知鼻子一痛，撞到一个人怀里。那人伸手扶住我，鼻子里立马钻进一股好闻的茉莉花香味，抬头一看，原来是清流。
　　 “清流！”我喊了一声，都快要哭了！在这陌生的城市，我只有他可以依靠了！这会子见到他，比见到亲娘还亲。
　　 “丫头，你去哪里了？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你回来。”清流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里有着浓浓的担心。
　　 我定了定心，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清流的视线越过我肩膀。胖猪头在楼梯那里看着我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呢。
　　 清流把我拉在身后，看向那个猪头，痞痞地说：“老兄，你跟踪我老婆是怎么个意思？”捞起袖子，握紧拳头向他走去，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猪头吓得一哆嗦，嗫嚅地说：“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我走错路了。”说着，艰难地转过身，东撞西撞地滚下去了。
　　 我看着清流，清流也看着我，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二
　　 我跟着清流走入房间。他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在一条贫民窟似的小巷子里。
　　 脚刚迈进屋，就听到一声娇滴滴的女声喊：“咦，怎么那么快回来啦？”接着，一张化着淡妆的清丽脸庞印入眼帘。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纤细，身上穿着红色的吊带背心，短短的热裤，脖子上挂着叮铃当啷响的一堆项链，露着一双修长的美腿和半截子丰满的胸脯。在惨淡的日光灯下，这个女孩就像盛开的一朵艳丽玫瑰，让人看了忍不住要流鼻血。
　　 女孩看到我愣了一下，把眼光转到清流脸上，仔细观察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接着，含着敌意的眼光转回来，上下打量我。
　　 “哦，这是陈妍妍，我在S市认识的朋友。妍妍，这是方竹，我老乡。因为刚从家来还没找到工作，暂时住在我这里。”清流笑着给我们互相介绍。
　　 “什么！你们同居？”陈妍妍一听清流这话就炸开了毛，跳着脚喊。
　　 “不是不是，我睡在房间里，清流睡在客厅，我们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看着清流抿着嘴笑，一副不想解释的暧昧表情，我忙开口辩白。
　　 “真的？”妍妍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清流。我点点头。
　　 “哦，那还好。”陈妍妍松了一口气，走上前挽着我的胳膊亲热地说：“方竹，你刚从乡下来，对S市还不熟悉吧？我今晚不回去了，就跟你一起睡，顺便给你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你说好不好？”陈妍妍脸对着我，眼睛却瞟向了清流，眼里藏不住的小心思让人觉得分外可爱。我笑着点点头，眼光一撇的瞬间，捕捉到清流脸上闪过一抹嫌恶。
　　 陈妍妍很是能折腾，一会使唤清流给我俩泡面，一会要他跑去买零食和冰淇淋，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她和清流的过往、清流初来S市里闹的笑话等等，叽叽喳喳，满屋子都是她百灵鸟似的声音。清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隐忍着不发。
　　 眼看夜深了，我忙打着圆场说：“好了好了！这会子天晚了，我也困了，我们快去睡吧。”说着把妍妍拉进房间。
　　 陈妍妍一躺在床上，就把嘴嘟起来，转过身背对我。今儿找了一天工作，我也实在累得够呛，和衣躺下，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被尿憋醒，我睁眼一看，发现妍妍没在床上，客厅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只听清流喘着粗气，沙哑着嗓音说：“丫头，是你吗？”
　　 没有回应，静夜里听到衣服“扑“一下落地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娇喘。
　　 我吓得心砰砰乱跳，一时连脖子都羞红了！想不到妍妍那么大胆，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啪”一声，客厅的灯亮了，跟着听到一阵踉跄的脚步响，清流压低了声吼：“陈妍妍，你要不要脸？”
　　 “我不管！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我的身体！”陈妍妍颤声说。
　　 “身为一个女孩子，你懂不懂什么叫自爱？”清流虽然强压着，但声音还是渐渐大了起来。
　　 “石清流，她到底有什么好？这么多年你都对她念念不忘？从她眼神里，我看出她根本就不喜欢你，你别自作多情了！”
　　 “她就算不喜欢我，我也不会要你！滚出去！”清流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火药味。
　　 外面静了好一阵，接着传来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陈妍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石清流，你别后悔！”“砰”一声，客厅的门被用力碰上了，楼梯上立马传来叩叩的脚步响，一路往楼下去了。
　　 我躺在床上，起也不是，睡也不是。我不知道清流和妍妍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这一刻，真觉得自已多余，感觉成了第三者。这真让人尴尬。但这深更半夜的，让一个女孩子在大街上走太危险了！我刚想硬着头皮起身去劝清流追回妍妍，却见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瘦长的影子出现在墙上。我赶忙闭上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轻轻打着鼾。
　　 清流在门口静静地站了好一会，然后直直朝我走来，俯下身，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钻进鼻子。他的脸离我近了，更近了！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绷紧了神经，呼吸开始变得凌乱。我的心跳在寂静的午夜听得一清二楚，扑通扑通，仿佛要冲破肉体的束缚，活生生蹦到清流面前。
　　 我想，清流是知道我醒着的。我的心跳出卖了自己。但我仍固执地坚守着我们之间的界线。睁眼或者不睁眼，进一步或者退一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不一样了，但让我犹豫的是，到现在我还搞不清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是爱，或是一种依赖？
　　 一直以来，清流就像一棵树，一片稻田，一汪湖水，他带给我的，永远是宁静和安心，但没有人们常说的那种轰轰烈烈要死要活的感觉。我想，爱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得让人难受。我下定决心勇敢面对清流，拒绝他的靠近。就在我准备睁开眼睛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清流直起腰，转身出去了，他关上客厅的灯，走出屋外，锁头“咯”地一声响，楼梯上响起他沉稳的脚步声。
　　 他还是去追妍妍了。
　　 三
　　 再次醒来，已是凌晨五点半，外面马路上传来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天光已经开始放亮，城市的灯却还在发着惨淡的光，像是搁浅在岸上的鱼，垂死挣扎着。城市的霓虹终究只能在夜里绽放，就像一切丑陋，只能在夜里隐藏。
　　 推开门，发现清流倒在客厅的床上睡着了，一条胳膊挡住眼睛，两条腿垂在床沿，轻轻地打着呼噜。昨晚，他一定很累。
　　 我收拾好自已的几件衣服，写了一张纸条压在杯子下，轻手轻脚走出去。看来，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走出门，却不知何去何从，忽然就想起那个遥远的小山村。不知道他们在家，是不是还过着那种慢悠悠的、终年不变的生活？还在的时候觉得一切都那么厌倦，离开了它，竟又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那个小山村，是我赖以生存的地方，但心里对它的厌恶却越来越甚。春天抽了嫩芽的柳树、被风吹得飘飘乎乎的蒲公英、微风下一点一点起着波澜的小池塘，村头那座歪歪扭扭的石桥，显得那么乏味，仿佛失去生命的死物。
　　 我更厌恶的是，父母总为了一点点小事争吵不休，争到兴起时，互相指着鼻子大骂，像两只好斗的公鸡，但没到一会儿，便又握手言和，满脸笑容地相跟着下地干活，或是谋划着拿什么去换点钱，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这样的戏码一天总要上演几回。
　　 他们一吵架我就逃出家门，到村边的一座小高坡上静静地坐着看风景，或是发呆。
　　 我最喜欢秋天，所以每年秋季，闲着的时候大多呆在野外。
　　 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无论是田里的庄稼，或是树上的果实，都变得饱满丰盈，闪着诱人的光泽。坐在高坡上，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金黄色一直绵延到天边。稻谷在微风的推动下水一样起着波纹，一层层涌向远方。傍晚的时候，铺了半个天的晚霞仿佛燃烧的火，把一切都镀上金黄色。
　　 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也是一个寂寞的世界。
　　 每当我抱着膝盖，坐在高坡上的时候，总会看到不远处的清流躺在牛背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呆呆地看天空。他早已辍了学，我却还在学校里浑浑噩噩地混着。
　　 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看着远处的村子上空升起的凫凫炊烟想：这里，那里，都在延续着同一种生活，每个人却在谱写不一样的故事。我在这里遥望他们，有没有人也在那边遥望我？
　　 我曾经无数次对母亲说，妈，我不想念书了，让我出去打工吧？我一说这话，母亲就沉默，就纠结，脸上的五官也缩作一堆。
　　 “你太小了。”她说，“我不放心你。外面坏人那么多，我的儿，你怎么应付得了？”
　　 我转开头不说话。我害怕看她的眼睛。那眼里盛着满满的哀愁，仿佛一不小心就溢出来似的。但我也不想她为了几个学费一次次地求人，把身体弯成卑微的姿态。
　　 有一天，清流跳下牛背，手里拿着一支莲蓬走到高坡上递给我。他嘴里还叼着草，一副吊儿啷当、无欲无求的样子。
　　 我指着那条穿过村庄、隐没在群山里的高压电线说：“清流，有一天我会顺着它走去远方。”
　　 清流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平静下来。他把双手拢在脑后，顺势躺在坡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空。半天，猛然坐起身说：“那么，我先去看看电线那头有什么。”他指着那条高压电线，有点兴奋。
　　 清流走了两年，我才走出那个让我厌恶的小村庄。母亲送我上车的时候，明明眼里盈满了泪，硬是不让它掉下来。
　　 “我儿要去发财，哭是不吉利的。”她说，塞给我一袋子煮熟的鸡蛋（这些珍贵的鸡蛋向来只拿去抵学费，它的功能不是用来吃的），那一刻，原本有些兴奋的我竟也难过了。不过，这种难过在看到城市的灯时就已经淡掉。
　　 随着车子离乡村越来越远，路两边开始出现一排排造型奇特的路灯，绵绵延延，弯弯曲曲，在黑夜里开着灿烂的花。天空被照成浑浊的蛋黄色，一颗星子也不见。这是另一种精彩，我从未见过的精彩。这里的夜不同于乡村的夜，乡村的夜死寂。
　　 顺着清流给我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他。两年不见，清流比以前成熟许多，脸上的线条越发分明了。他完全丢掉了乡下的土气，变得和城里人一样清爽干净，举手投足间，有股见过世面的潇洒。
　　 见了我，清流表现得很激动，不停地介绍这座年轻且充满朝气的城市，却绝口不提他的经历，问他，多半是闪烁其词，或者拿别的话掩盖了过去。我以为他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隐私，便不再问，转而担心起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