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阳春三月的最后一天。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热情洋溢地照射在青石砬子时，整个村落便开始了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地忙碌。伴着屋顶烟囱上袅袅升腾的炊烟，村落里的所有家禽，包括生产队牲口棚里的牲畜们，不约而同地尽情发挥着各自的特长：或狺狺狂吠、啼叫聒噪；或喷着响鼻、引颈嘶鸣……一时间，此起彼伏、杂乱纷呈的喧嚣声，将刚从睡梦中醒来的青石砬子搅得如同闹市一般。而此时村民们也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慵懒倦怠地爬出被窝，蹲茅房拉屎，当然，最早占用茅房的一定是那些操持家务的女人；她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先于自己的男人来解决此项事情，之后，一天当中的那些琐碎而又无休止的劳作便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她们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切仿佛是亘古不变的。她们除了要忍辱负重地承受着这些琐碎、繁重的劳作之外，到了夜里，还要疲惫不堪地接受丈夫疯狂地洗礼……岁月蹉跎，斗转星移，最后，青丝染成了白发，媳妇熬成了婆婆。也许，她们的宿命原本就应该是这样——无法选择，甚至，也无法逃避和改变约定俗成的这一切；她们最终修成的所谓正果也许是大致相同的。
　　 村妇陶春花也是如此，她照例也跟往常一样，天刚擦亮时，便准备起身下炕，到西屋婆婆的房间里取尿盆、蹲茅房。此时，丈夫田志平却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肢，温存地说道：“稍躺一会儿，俺还想再撒一次种子呢。”陶春花嗔了一眼丈夫田志平：“昨夜都撒过两回了，难道你还不嫌累得慌啊？”这话虽然是充满了温柔的责怪和深情的体恤，但她最终还是没能抵御住丈夫瞬间膨胀的荷尔蒙的诱惑。望着丈夫充满欲火的眼神，陶春花浑身也似乎被电击了一般。她重新躺了下来，用那双迷离的眼神期盼着丈夫赶紧向她的阵地发起进攻。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欢悦之后，陶春花又实实在在地重温了一次飘然欲仙的销魂感觉；而这样的一种感觉又是她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眼下，她瘫软在丈夫结实的臂弯中，像是一个罹患沉疴的病人，无力地喘息着……
　　 这会儿工夫，西屋那边传来了婆婆一阵急促地咳嗽声。陶春花赶紧从丈夫的臂弯中挣脱出来，穿好衣服，径直去了西屋。
　　 婆婆半睁着眼睛躺在炕上，见儿媳妇陶春花进屋后，又接着咳嗽了几声，说：“俺这一晚上都睡得好好的，咋天一亮就咳嗽上了。”“不会是晚上着凉了吧？”陶春花一边说着，一边哈腰准备端尿盆。婆婆咳了咳嗓子说：“春花啊！你可别嫌俺唠叨，算起来，你跟志平那个活兽都折腾了大半年了，肚子里咋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啊？”陶春花红着脸道：“俺……俺哪里知道啊！”婆婆长叹了一口气，满是褶子的脸颊不时地抽搐着。“该不会是志平这个活兽没能耐，好端端的一块地，愣是撒不上种子结不了果。春花啊，不怕你笑话，像俺们那会儿，尽管是寅吃卯粮，上顿不接下顿，一个个又瘦的前胸贴后背，若是平地刮起一阵风，保不准都能给这帮饿死鬼们刮跑了呢。可你想想看，都那幅德行了，这帮走路都打着晃的饿死鬼们还惦记着炕上的那点活计，而且还做得勤，做得利落呢，哪怕身下耕作的是块贫瘠的山野荒地，也都能让她发了芽结了果子；也都能……唉！哪像志平这个活兽啊，白瞎了一副好身板，依俺看呐，他这是故意想把俺这个病秧子给急死啊！你还别不信，估计等俺哪一天两腿一蹬去了阎王爷那里，你俩立马就能生出一大串子来。”婆婆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婆婆充满埋怨地唠叨，让陶春花感觉有些哭笑不得。她想安慰婆婆几句，可一时间又找不到更恰当，更能温暖人心的话来宽慰眼前这个盼孙心切的婆婆。
　　 陶春花忽然想起刚才丈夫田志平还在她那块肥沃的良田上面挥汗如雨地耕耘过一次，心里便忍不住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不过，当她瞥见婆婆那张悲戚难过的面孔时，便又给抑制住了。
　　 像这样喋喋不休地唠叨，陶春花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但婆婆的每一次唠叨都会令她赧颜；令她无言以对。是的，自打跟志平结婚到现在，也已是半年有余，除了丈夫田志平，婆婆和小叔田志安也都对她十分不错，亲如家人，从来不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为难她，或是给她脸色看。尤其是婆婆，更是拿她当做亲生女儿来对待——关怀备至不说，两个人又是无嗑不唠、无话不谈，而且，从她跨进婆婆的家门槛时起，彼此之间就从未发生过龃龉和不愉快。长此以往，陶春花便不能不使自己更加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来操持这个家了。
　　 其实，对于传宗接代这件事情，有时连陶春花自己都感到十分的困惑，因为，每次跟丈夫实施造人计划时，她也都配合得完美而和谐，几乎没有出现过任何的瑕疵。那么，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会不会是在哪个环节上操作有误？抑或是自己的那块地原本就不肥沃？假如有必要的话，她也可以去一趟武城庙，虔诚地拜一拜大慈大悲的送子观音，凭借观音无所不能的超级神力，了却婆婆渴盼孙子的心愿。总之，她不想让自己囚禁于这样一个复杂的无法说清的话题之中；一切都顺其自然，顺应天意吧。
　　 见婆婆不再唠叨了，陶春花附身端起尿盆，蹑手蹑脚走出屋子。
　　
　　 二、
　　 吃罢早饭，田志平没有像往常那样稍稍在炕上歇息一会儿。他一边用火柴棍儿剔着塞在牙缝中的残渣，一边匆匆走出屋子。
　　 “今儿咋走这么早啊？”陶春花问。
　　 “昨天下午靠山屯那边捎话过来，说是今儿上午九点钟要来采石场拉石料。俺得赶紧去采石场，把雷管和引线装进炮眼里，晚了怕给人家耽误了。”田志平说。
　　 “那你可千万要小心啊！”陶春花嘱咐着自己心爱的丈夫。
　　 “放心吧，没有事，再说，这活儿俺又不是才干了一天两天的。”田志平的回答是轻松的，神情也显得十分轻松愉悦。当他走到猪圈旁边时，妻子陶春花正撅着屁股准备往猪槽子里面倒饲料，于是，便顺手在她丰腴的屁股上抓了一把，差一点将陶春花手里的那盆热气腾腾的猪饲料撒到地上。此时，陶春花的婆婆正好斜倚在窗户旁向院子里张望，见此情形，不由地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儿子田志平——这个没正形的活兽！舞弄这些花拳绣腿的把式能让你媳妇怀上胎啊！真是的，俺咋就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活兽啊！
　　 ……
　　 青石砬子采石场离伏龙山不远，是一座孑然孤立的小山岗，由于这里的石材质地优良，所以，深得周边村民的青睐。除此之外，就连方圆几十里的需求者们也都慕名前来青石砬子购买石料。
　　 在这个规模并不算大而且只有十几人的采石场里，田志平算是这里的大拿了，因为，他田志平是这个采石场里面唯一的爆破手；他十分谙熟浅眼扩壶的爆破技术。至于抡锤打眼、浮石清理、装运石料等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一概与他无关。更为重要的是：他田志平能够合理地运用定向爆破技术，根据石层的纹路走向进行有的放矢的打眼、爆破。这样一来，基本上可以避免因为不规范的采石而导致形成的高架头、一面坡、伞檐、根底和空洞现象。
　　 阳春三月的青石砬子，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远处黛青色的伏龙山顶端被一团团令人神思遐想的白雾所笼罩；朝南的坡地和高岗上面，一簇簇耀眼夺目的迎春花竞相绽放。也许正是从这一刻开始，青石砬子才步入真正意义上的春天了。
　　 快到采石场时，田志平放慢了行进的步伐。当他从口袋里面掏出旱烟包，又撕了一张烟纸准备卷支烟时，却发现烟纸上面写有一行字：造人尚未成功，志平还须努力。田志平一下子便乐得不行，心想：好你个陶春花，你可真行啊！还敢舞弄出这种小把戏来调侃俺，你等着，看俺回去怎么收拾你！同时，又喜不自禁地咧着嘴将字条折好，小心翼翼地装进内衣的口袋里。
　　 田志平又重新撕了一张烟纸，麻利地将烟卷好，叼在嘴上悠悠地吸着。一边吸，一边想着媳妇陶春花。是的，虽说俩人结婚至今已经半年有余，可俩人之间的感情却是有增无减；而每一次的亲热也都如同初夜一般的美好。除此之外，春花的勤劳与贤惠也都是他最为钦佩和喜欢的，因此，每当陶春花这三个字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时，他的心便会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总之，他为他的妻子陶春花而痴迷，而陶醉。
　　 此时，从田志平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拖着长音的沙哑歌声：
　　 三月里来山花开呦，
　　 山花开遍南山坡吔。
　　 哥采山花编花篮呦，
　　 问问妹子要不要哦。
　　 妹子若是不言语哟，
　　 哥哥夜里睡不着哦。
　　 ……
　　 田志平回头一瞧，原来是生产队里的放牛倌田二狗子。这个田二狗子原来也在采石场做活计，后来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被石头砸折了腿，同时，耳鼓也被爆破时所产生的强烈冲击波所击穿，从此成了耳聋腿瘸的残疾人。除了每年能领到十分有限的伤残补助金外，队里又给他安排了一份轻松自在的活计——当了一名优哉游哉的放牛倌。对于田二狗子来说，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家祖坟冒了青烟的缘故，因为，他田二狗子毕竟家庭成分不好，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富农子弟，要不是因为他田二狗子人缘好，现在的日子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呢。总之，他田二狗子已经感到很是心满意足了；而唯一不足的是——至今他仍旧还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
　　 田志平朝田二狗子挥了挥手，疾步朝采石场走去。
　　
　　 三、
　　 在采石场门前，几只呱呱乱叫的乌鸦相互追逐着，擦着田志平的头顶做低空飞行，气得田志平附身拾起一块石头朝乌鸦们掷去。旋即，那几只乌鸦“砉”的一声复又飞回，像是在故意嘲笑田志平似的。田志平举着拳头骂道：“狗日的黑老鸦，你们再过来试试？看俺怎么捏死你们这帮坏家伙！”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在一旁哈哈大笑。原来是仓库保管王有智。俩人扯了几句闲话之后，田志平便跟着王有智一道进了库房。领完一定数量的雷管和引线之后，径自朝作业区走去。
　　 此时，东方地平线上那轮橘红色的太阳愈升愈高，开始放射出更加灿烂耀眼的光芒。这一刻，整个大地似乎也因此而开始变得温暖了起来。
　　 采石场周边一片寂静，这很利于田志平在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之下，顺利地往炮眼里面装药，然后，再一丝不苟地用炮棍分层次地压实。尽管田志平对于此项作业早已十分熟稔，早已举重若轻，但每一次的操作过程却依旧是严谨的，绝不能出现半点的瑕疵——这也是他所必须恪守的原则。
　　 一切都准备就绪。田志平长舒了一口气，起身走出作业区。
　　 这时，采石场的工人们也都陆续到齐了，正集中在场部门前等候场长杨登科下达工作指令。
　　 场长杨登科是一名退伍军人，尽管解甲归田多年，但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军人特质依旧在他身上得以充分的弘扬和体现。正因为如此，采石场的工人们都对他怀有敬畏之情；但这并不影响他跟采石工们和谐相处。
　　 按照惯例，当场长杨登科将各项具体工作安排妥当之后，负责外围安全的四个采石工便会即刻戴好安全帽，手持红色小旗，朝作业区的四个方向分散把守，以免爆破过程中伤及路人。而此时的田志平也开始迅速进入作业区，准备进行爆破。当他摒心静气地等待来自四个方向的哨声时，他的整个身心也随之进入一种战时状态；他必须迅速在自己的脑海当中估算出引线的燃烧时间，当然也包括他撤退到安全区域的具体路线和时间；尽管这些即将运作的事情事先早已成竹在胸，但他还是相信这样一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此时，负责把守采石场南面道口的姜大愣子胃口突然一阵痉挛，紧接着，肚子里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肠子好像也跟着纠缠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姜大愣子痛苦不堪，他一边呻吟着，一边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突然，姜大愣子感觉到肛门周围火辣辣的难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股黏糊糊臭烘烘的稀屎便倾泻出来。“我……我他妈的日你姥姥啊！”姜大愣子又气又急，赶紧钻进身旁的草丛中，将满是秽物的裤子脱了下来。这时，负责其它三个方向的把守人员开始吹响了哨子。而这边的姜大愣子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刚才他还四处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有人接近作业区，估计这会儿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也随之吹响了挂在脖颈上面的哨子。
　　 南面靠近作业区的山坡上，两只脾气暴躁的蛮牛正瞪着血红色的圆眼，相互对峙。陡然间，两只蛮牛几乎同时发力，向对方展开猛烈进攻。仅仅才两个回合，其中一只便迅速败下阵来，头也不回地朝作业区方向落荒而逃；而另一只则紧随其后，穷追不舍。旁边的牛倌田二狗子骂骂咧咧地挥动着手中的鞭子，也随之一瘸一拐地追了过去。
　　 作业区的上空一片湛蓝，偶尔会有几块游移不定的云团缓缓掠过。田志平在确定周遭已无安全隐患后，便从容地将引线点燃。霎时间，引线便开始吐着火星，迅速向后蔓延开去，与此同时，田志平也猛地从地上跃起，朝作业区外围的掩体跑去。忽然，他看见两只发癫的蛮牛正朝着作业区这边狂奔。所经之处，蹄声嘚嘚、尘土飞扬，后面还跌跌撞撞地跟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田志平定睛一瞅，原来是放牛倌田二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