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挺瘦小的，在整个读书期间，都是瘦不拉几的。
　　 自小肠胃就不好，不能吃荤腥，而且先天不足。生我的时候，我妈没奶水，而80年代小镇也没有奶粉卖，我能吃的只有米汤，放了白糖的米汤，这让我奄奄一息。是的，奄奄一息，这是我长大后镇上的阿姨说的，这个阿姨喂过我奶，她儿子比我小几天，她奶水很多。我奶奶当然也给了她钱，虽然不多。她说话的表情，让我觉着如果没有她的奶水，我可能会早夭。
　　 在镇上读完小学五年级，我家搬出了小镇，迁至两个小时车程外的矿区，从此喝上长江水，后来填户籍由县改为市。我父亲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他把我们从小镇迁至城区，好比我爷爷把他们从农村迁至小镇，他觉着我应该更进一步，将来迁至更大的城市。而我，没做到他期许的。
　　 带着浓浓的乡音，和告别同班两个可爱女生的遗憾，我跟着我爸妈来到这个灰尘漫天的矿区。一开始我们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房子不远的地方是我新同学的家，还只是暑假，所以直到开学我才知道，那个在门口臭水塘钓杂鱼的是我的新同学程胜。这里没有河，只有臭水塘，所以整个夏天都挺难熬的，我只能陪他钓杂鱼，然后喂他家的猫。不久，他家的猫见到我，总竖起尾巴跑我跟前，绕着我的裤腿，和我亲昵。
　　 此时，小镇清澈的虬龙川在盛阳下波光粼粼异常耀目。如果还在镇上，上午可以钓人可以吃的鱼，下午可以光屁股在水坝附近游泳，饿了可以扯一把沙地的落花生，还有田里生脆的胡萝卜和夏黄瓜。
　　 这边读小学的一年里，我只有一个好朋友，但不是程胜。有一个极其讨厌的同学，也不是程胜。这家伙叫刘刚，读书有点二，所以长得特别壮，来自学校边上的“恶街”—混混比较多，他老喜欢弄我，有事没事找我后背练拳，力道很重，让我很痛。他说只用了三分力，我觉着他吹牛逼，至少八分。而且他只打我后背，说治我驼背，为我好。好吧，我是有一点驼背，但他妈关你鸡巴鸟事。在我打不过他之前，我每天努力直起背，偶尔会忘记，然后就被打。而程胜在一旁，只是关切的看我，面无表情。所以程胜不是那个唯一的好朋友。
　　 我在门前的泡桐树绑了块海绵，每天晚上对着练拳，坚持打了很久，也忍了很久，然后他们谁给我起了个外号—“乌龟”，这是我的第一个绰号，而且一直陪伴我读完初中。这个时候舒春平出现了，作为和我一样的转学生，他更高，也更壮，读书也不太好。然后，他瞧不上刘刚，他们放学后干了一架，之后刘刚再也没找我练拳了。放学后，我要么打乒乓球，要么跟舒春平打街霸，再也不跟程胜一起钓杂鱼了，之后，他家的猫似乎也就不认得我了，平时遇见我也不跟我打招呼，当做没看见我。所以，猫也是一种很现实的动物。
　　 舒春平和我都喜欢同一个女生，他跟我说了，所以我没跟他说我也喜欢她。我们是好兄弟，兄弟之妻不可欺，之后我只能努力不再多看她，她是我的同桌，真的很好看，而且学习好。她是学习委员。我是数学课代表。小学时候，女生发育得比男生早，她比我高出半个头多，和舒春平一样高。但是她不喜欢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毕业照的时候，我因为个小，跟女生站一排，舒春平人高马大站最后一排最中间。
　　 小考的时候，她不出意外考了全校第一，而我意外的考了全校第二，初中我们又同班了，又坐同桌。舒春平因为成绩不太好，只能分到普通六班，刘刚也在那个班，他俩又对上了。而陈胜在重点二班。在实验一班的只有三个老同学，我，吴薇，和她——程丽丹。
　　 读初中没多久，我们搬出了程家湾，在城西买了块地，地上建了二层楼房，房后有个院子。我妈说要不在后院弄块菜地，种点菜什么的，再养几只鸡。我觉着好，但我爸不同意，理由是我们是城里人了，城里人一般不种菜，也不养鸡。
　　 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我也不用跟程胜一起上学了。程胜也慢慢跟我没关系了。所以我得再提一次他，我曾经暗算过程胜一次，害他摔了一跤。小学那会儿，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男生总会在走廊集体活动，一般是打拱和骑马过关。一个同学当马，其他同学从他身上跳过去，分几关，先蹲着，半蹲，半半蹲，起身……直立，先矮后高，跳不过去的，下回当马。我个矮，老跳不过去，所以经常当马。有一回我当马，程胜跳，他跳的时候，我故意一低，他手没按到我背上，摔了个狗啃屎。这之后我再也不跟他们玩骑马过关。
　　 虽然我继续不能吃荤腥，依旧瘦小，但是初中我开始发育了，喉结圆鼓鼓，吞咽的时候，它在纤长的脖颈子上特明显，对着镜子看，让自己联想到公鸡。到了初二我拔高到程丽丹的水平面上。由于偏科，英语太烂，按成绩和身高，主要是按成绩，我被安排在靠后的座位，隔着她有四五排远。我只能看到她美好的背影，美好的天鹅脖子，美好的散发着清香的马尾辫。我突然觉着，这是种青春的疼痛，我们之间的距离比四五排的距离要远太多。而我心里却不舍得放下，整个初中期间，我都在痛苦和迷糊。
　　 初二的时候发生了件重大的事情，舒春平下课后去另外一个城区的小学勒索小学生，也叫擂肥，被公安抓了。同时，他们还偷自行车也被查出来了。不久，舒春平被勒令退学，之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有的说他坐牢了，或者劳教了。没有他，让我觉着异常的孤单。在这种孤单中，我度过整个初中三年。
　　 我非常讨厌一个同学，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但是事实上不是，他是个小人。这让我更觉着孤单，所以我不想提他的名字。总之，我想告诉你他就是个小人，在我信任他的时候，他背叛了我，他把我喜欢程丽丹的事，让整个班、整个年级都知道了，这让我瞬间被认成了痴心妄想的癞蛤蟆，一个笑话。事实上他也喜欢程丽丹，所有的男生都喜欢程丽丹，为什么我不可以喜欢程丽丹。紧紧是因为我长得像只公鸡，性格软弱的像只乌龟。总之，我再也不跟他一起了，我一个人在一起。
　　 至少有一个人理解我，他叫姜登峰，天生的大佬。脾气很好，也有不好的时候，有次玩街霸，那会我的街霸水平已经很高了。然后有个混混挑战我，跟我对打，总是输，然后他恼火急了，对我动手，而我不知所措。他出现了，一脚就把那混混踢飞了，然后混混跑了，叫来一群混混。两个人面对一群混混，如果一般人肯定就怂了，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上前就是一飞踹，踢到那个混混肚子上，踢趴下了。然后转手拿起铁凳子，看着他们，这阵势我是第一次看到，混混们也是第一次看到，居然都愣住了。末了他们主动讲道理，然后发现自己没有道理，然后留了句要面子的话，散了。顿时大佬的形象变得无比高大，读小学的时候他是隔壁班的，仅此而已，却为我犯险。
　　 后来我知道，他跟舒春平是好兄弟，初中在一个班的时候，仅此而已。还有，他也来自恶街，和刘刚一样的地方。之后，我跟他也没有来往，只是见面的时候看一眼，点下头。在他眼中我太弱了，不是一类人，玩不到一块去。我也想长得壮些，我忍着反胃吃肉，结果却拉稀，反而更瘦了。
　　 矿区不只有恶街，还有恶湾，都是惹不得的地方。后来我跟一个恶湾同学走得很近，但算不上朋友，只是走得很近。我偏科，他也偏科，英语都特烂，除开我们都是男的，这差不多算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区别在于我物理特好，他数学特好。我参加市里的物理奥赛，他参加市里的数学奥赛。我拿第二名，他拿第三名，程丽丹都参加了，但是没有取得名次。但她英语竞赛取得了第一名。班里四十多个同学，拿到名次也就我们三。他的名字叫盛翔，最终也没有飞出矿区。
　　 因为我跟盛翔走的近，大家觉着我是他的跟班，可能也就是如此，至少初中期间也没谁惹我。而这就足以。我们一起继续偏科，直到离中考前两个月，我们的英语成绩一直在50分波动，徘徊。如果中考也这样，那么我们都上不了好高中，所以我爸给我请了个高中英语老师帮我辅导，我跟他说了，他却什么都没说。
　　 其实初中英语没我想的那么难，正如辅导老师说的那样简单，所以我英语成绩提高得很快，中考英语考了91分，而他也只是靠了62分。我、他还有她，读完初中就分道扬镳了。他在区里的普通高中，我在区里的重点高中，而她考到市里的重点高中。
　　 偶尔还会在游戏机室碰到他，聊了会，得知他们班的同学太渣，都不爱学习，然后老师也不太认真，然后让他觉着迷茫，感觉自己可能考不上大学。我说，干嘛不交点赞助费，来我这个学校读书，这里大部分学生都喜欢学习，再说你数学那么好。他说，他现在数学也不好，高中数学和初中数学完全不一样了。我心里说，高中物理和初中物理似乎没啥两样，所以高中我的物理还是特好，英语又慢慢回落到该有的水平，我还是不爱学英语，他也一样。
　　 高考过后，再次碰到他是在一个清晨，我从山上锻炼下来，他提着渔具从山下上来，他要跨过这个山，去山那边的另一个臭水塘钓杂鱼。我们又聊了几句，得知他考得很差，可能要去读职校。而我，正常发挥，英语考前紧急加料，考过100分，居然过了一本分数线很多分。
　　 在我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她高考考砸了，可能准备复读。在读高中的这三年，我只见过她两次，都是在公交站台等车。我骑着自行车，远远的看到她，她更漂亮了，有别与青春少女的青涩，粉红的脸蛋却透露出成熟女人的气质。而我，还是那么瘦，脖子长长的。经过她的时候，我目向前方，故意地不看她，装作没看到她，就这样一再错过她。
　　 回头时候，远远见她走上公交车，她转头看我，然后走进公交车，车开走了。我吞咽下多余的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像只挫败的公鸡。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听说她第二次高考也考的不太理想，只进入武汉的一家专科学校，学医药。这是系里一个男同学告诉我的，他是武汉的，和我一起选修网球，在这批学网球的二十几个同学里，我们两个的网球打得最好，我的反拍比他好，他的发球比我好。他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叫程丽丹的女生，我有点诧异，似乎这个名字已经走远，如今他这一问，突然间把这个美好的身影拉到我身边。他说他武汉的哥们正跟她谈朋友，然后聚会的时候得知我们一个学校，所以问起你。我说是的，我们曾经是同桌。他说，难怪了。而我不知所措，是的，只能祝福这个美好的、不幸的女同桌，一切美好。
　　 大学毕业了，我求职不顺，又回到矿区，在政府当公务员。昔日熟悉不过的矿区依旧灰尘漫天，昔日那么多的同学再也见不到了。这不是一个值得安放青春的地方，而我可能在这里渡完余下的时光，灰尘漫天，黯淡无光。
　　 意外碰见了盛翔，和我一样，最终都没有飞出去。他早早结婚了，和一个屠夫的女儿。有了一个胖胖的儿子，在菜市场挨着他岳父的摊位，杀狗卖肉。而刘刚做了一名卡车司机，在贵州的山路上，出了车祸，把命断送谷底。程胜不知道去哪了，而那个小人如今却是一名人民教师，挺讽刺的。
　　 又过了很多年，我碰见了姜登峰，他没读大学，却混得挺好，在西安开了公司。他问我认不认识计生局的，他生二胎违反政策，我说我认识，但没有多少来往，可能帮不上忙。他说没事，有机会聚聚。我说好，有点惭愧地说好。
　　 后来，他给我打电话，而我手机没戴身上，也没有再给他打电话。
　　 如今，我不那么瘦了。我每天喝酸奶，肠胃调理得不错，除了不能喝酒，也馋大鱼大肉。但是，在内心里，我还是觉着自己像只挫败的公鸡。
　　 是的，如今我在我家后院养了几只鸡，四只母鸡，一只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