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忽闻江上弄哀筝(散文)
《江城子·凤凰山下》——苏轼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何处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我不知道,究竟是山水影响了词客的豪情,还是词客辉映了山水的旖旎。江南,又是江南,每每提到这个地方心中就有说不尽的柔情。也该用这个词形容她,就像一位清纯的少女,任谁也不忍用粗矿的词句,水盈盈的江南就是这样一位少女。
我一直坚信,有些人,有些地,总有着难以割舍的缘分。苏东坡就是这样的人,杭州就是这样的地。他的诗情,非杭州的画意不能尽其才;杭州的画意,非他的诗情不能极其妙。人说,缘来时当珍惜,缘去时莫悲怀,显然东坡是抓住缘分的人。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苏轼携家眷离京城往杭州任通判。初到杭州,便生出诗情,写就一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其中有一首: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其实,只一句“故乡无此好湖山”就真的可以看清东坡对杭州的情结。我相信,苏东坡定然不是“数典望宗”的人,只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历朝历代的词客更是寄情山水。北方的山粗野,北方的水豪迈,适合纵马驰骋,却成就不了温软的诗兴。温婉如玉的江南吻合了词客柔软的情思,似这般好山好水任谁都不能释怀,我们又怎么责怪东坡呢。
如此,真的是杭州成就了东坡。其实这首词还有一句词题“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应当,张先也会有同题词赋存在。我翻遍宋词,却只觅得“今已佚”三个冰冷的字眼。其实也无妨,张三影并不缺少惊觉的词句。张先,字子野,因为“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堕轻絮无影。”三绝句被后世人戏称“张三影”。张先年长苏轼47岁,致仕后一直居住在杭州。这位八旬老者晚年仍然才情不减,时常和苏东坡同游名山,共赏明水。虽然是忘年交,但是年龄丝毫不减两位词客的友情。相传张先在八十岁时娶了年仅十八岁的女子,苏轼邀友同去拜访,戏问娶得美眷作何感想,张先随口念道:“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东坡遂应和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真是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原来“一树梨花压海棠”出自这里,真是不经意间的一瞥,成就了传世的经典。如此,我们就真的可以见证东坡居士和三影先生的情谊。
时间大概是熙宁五年(1071年),苏轼和张先等人共游西湖。
天气刚刚放晴,凤凰山下的美景让人沉醉。掠过湖面的清风,夹杂着湿润的气息,拂过人面使人感到清凉无限。雨已暮,云未收,一湖清水揽五分红霞。一朵荷花虽然已经开过,身姿依然亭亭玉立。不知道是美景沉醉了行人,还是行人惊扰了美景,一行人泊舟观望,只觉得眼前景物融化了一颗心,不知从何方飞来的白鹭,也为此而驻足。
水波摇曳,舟行如梭,山色青翠,雾霭蒙蒙。众人的谈笑声骤然间停止,所有人都仿佛被眼前的奇景摄去了魂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江心的一叶彩舟上。彩舟上传来悠扬的古筝曲,哀伤的曲调能够瞬间冷冻一颗炽热的心。该是怎样一个多才的女子,能够拂得如此悠扬的筝曲,又是怎样一个幽怨的女子,才能传唱这般哀伤的情怀,众人的心也跟着碎了。
载着筝声的小舟姗姗而来,近了,更近了,舟上的彩带随风飘扬。声声筝鸣尽凄婉,仿佛有无尽的心事想要诉说,舟上的人一句话未说,心事却一点都未保留。透着雾霭,苏轼看见了一位绝代的佳人,一双玉手拨弄着琴弦,风华绝代的脸上惊人的平静,就和这湖里的水一样。
她的绝代醉了众人,尤其是两位姓刘的客人,他们痴迷的神态仿若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双白鹭”。这样的女子当然也会醉了了多情的苏东坡,虽然是一朵开过的芙蕖,但这样的女人自有她的风韵,依然亭亭翘立。他觉得她正是远道而来的湘灵。传说中的湘灵是湘水之神,古代尧帝之女,传闻是舜帝的妃子娥皇和女英的灵魂所化。舜帝死时,二女啼哭,泪洒竹上,从此形成了湘妃竹。哭泣之后,她们跃入江中,灵魂化成了湘灵。成了神后,歌声尽显哀怨。听到如此幽怨的筝声,东坡觉得定是湘灵再现。
东坡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哀怨,但他知道一定有她的缘由。哀怨的背后肯定有动人的故事,他并不知道。所有的心事都融进了筝声,虽然听不出其中的故事,但他懂得。音乐是最好的传情方式,传情是音乐的唯一目的。由她的手,出她的心;由他的耳,入他的心。
有些人,也许只是惊鸿一面,就真的可以成就一个传奇。也许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已经倾了心,入了骨,以后岁月不管如何沧桑也不能抹去心中的身影。我想苏东坡在以后的岁月中都无法忘却杭州的西湖,西湖上的彩舟,和舟中声声哀怨的筝曲。
以前读《瓮牗闲评》,关于这阙词还有另一个传说:“东坡与刘贡文等同游西湖,一美妇乘舟至,见东坡,自言: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避罪而来。善弹筝,愿献一曲,辄求一小词,以为终身之荣,可乎?东坡不能却,援笔赋此词与之。”应了一种感觉,一直觉得才子和佳人的相遇就该在某一种特定的情景下,郎有情妾有意才显得至善至美。这则传说虽然不缺该有的情景,却遗失了某些纯粹,妾有意郎却不见得有情,一阙绝美的词作却成了卑贱的赠品。于我,我更愿意相信它只是一个传说,是一个不公平的传说。其实,联系到苏东坡通判杭州时,常与友人同游西湖的不少轶闻趣事,就已经可以否定这则传说。我一直相信,一首好词必然有着温婉如玉的才情,似此惊绝的篇章,能够是偶然的赠品么?我不相信,读宋词的人都不会相信。其实,若真的计较,只一句“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就可以解释一切,如果真的是佳人的一厢情愿,那东坡这句又作何解释?难道千方百计的接近,近乎献媚的弹奏只是为了让东坡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吗?
不管是怎样的传说,都不能够使这阙词稍加逊色,于这阙词都是无关紧要的。一句“忽闻江山弄哀筝”就可以淡化所有的传说。世人所关心的并不是一首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在乎的只是词的本身,一首哀怨的筝曲就是这首词的中心。
人生的缘分就像一盏茶,只一个瞬间就可以由热转凉,由浓变淡。再来回味,就只有萦绕在嘴里的淡淡余香。不管怎样,要走的一定会走,当众人都为悠扬婉转的筝声沉醉时,舟里的人已经远去。偶来的邂逅也许本不需要什么结果,“人不见,数峰青”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