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似书。书中一页一画，春风轻拂……温暖的三月午后，回忆的画廊里浮起细细密密的过往。披一袭春天的阳光，蜷沙发上闭会儿眼。对于过去，眼睛到达不了的地方，心灵伸出手指慢慢翻读。有时候，静静泊在书里的书签，是一件衣服，半旧的视觉，樟脑的暗香，柔软的触感……仿佛指尖轻轻一抚，无端地，像小鱼儿一样滑进书中去了。
　　 这里是我的故乡。名利不至，喧嚣寡闻。一带起伏连绵的群山下，小村如婴儿般，仰天横卧而眠，卧得任性，躺得自由。春天的傍晚，红砖黛瓦，炊烟如画。大杨树上落满鸟儿，叽叽喳喳，如急骤的雨刷拉刷拉地敲打着树叶。若用画笔勾勒出来，该是一幅色彩鲜明，画风浪漫的儿童画吧！
　　 村口那株空了心的老槐树下，正坐着童年的我。眼前，一条土坡路通往村外。暮归的羊群像一朵移动的白云，啼下生尘，一路咩咩叫着爬上坡来。牧羊人怀里揣着牧羊鞭，嘴角吸着烟管，火星在指甲大小的烟锅里一闪一闪。这时，一个甩着短发的女人骑自行车远远地冲到了坡下。只见她右腿一摆，顺着坡势，灵巧地下了车。她的出现，像整幅画的最后一笔。瞬间，空气润了，春天的气息流动起来。她身着黄绿色女式军装，步态轻盈，神情秀美。她腰身的曲线弯弯的，眉毛淡淡的，眼睛润润的……我简直看呆了！更让我吃惊的是，那竟是我的母亲！！平日在家里，耳朵里天天灌满母亲的唠叨，总想躲得远远的，哪里注意过母亲的样子？四月的风轻拂着她耳弯的头发，近了的母亲春风满面地和路边的乡亲们打招呼。我呆呆地看着母亲，瞬间像被融化了，穿女式军装的母亲是多么漂亮哪！
　　 流年容易把人抛，大了孩子，老了母亲！窗前，三月的阳光又洒在母亲身上，母亲花白的头发在阳光里细细碎碎地耀着人眼。她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一边翻动相册，一边喃喃地指着一张黑白照片，对我说：“这件衣服是你大舅从上海买回来的，鹅黄的裙身，雪白的裙摆，你穿完你妹妹接着穿，特别漂亮！”照片上的我，梳一条冲天小辫，正骑一辆小自行车，胳膊胖乎乎得像两只莲藕，带着涡纹的两只小手紧握着车把，小脸绷得紧紧的，黑黑的一字眉挤在一起，一脸紧张。可爱是可爱，漂亮是真的谈不上。但如果人生是一本书，女儿当是妈妈最爱读的书吧。
　　 有时，这本书读起来，像温馨幽远的散文。母亲生了三个女儿，我是最大的那个，也是总穿新衣服的那个。但所谓的新衣服，也大多是母亲用大人的旧衣衫改做的。不过，她心灵手巧，总能把灰得发旧或蓝的泛白的衣服裁剪得新颖入时。同时，还用彩色丝线于胸前或绣口绣几朵水灵灵的花。因此，我的衣服常常与众不同，惹同伴艳羡。有一次，母亲带我上城里。有人盯着我胸前的绣花惊讶地问：“衣服从哪里买的？这花绣得像活的一样！”记得当时母亲带着我已经走了好远，一回头还看见有人在后面啧啧赞叹着。
　　 那时，母亲白天很忙，这针线活只能推到晚上点灯熬油地做。母亲把我们安顿进被窝之后，慢条斯理地把针线笸箩拿出来。我往往睡不着，就趴在被窝里看母亲做针线。那时，我们睡大炕。大炕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个枣红色的小炕桌，桌上是一盏绿色玻璃灯。灯芯子浸在煤油里，灯头被捻成一绺，从灯脖子里短短地探出一截来。天一暗，母亲就会点燃这盏绿色煤油灯。随着火柴一亮，煤油灯也迅速亮起来。只见灯头孱弱的小火苗一簇一簇地向上蹿，火苗越拉越长，颤微微地吐着蓝红色的火苗，还有丝丝缕缕的黑烟跟着飘出来。灯前，母亲神情专注。她审视一番手里的衣服，然后用圆圆的木质绣花圈把质地柔软的布撑展开，紧箍成一个圆，再拿铅笔在上面轻轻地画好花的图案。随之，母亲摆开各色鲜亮的丝线。于是穿针、引线，母亲的手在灯影里开始上下翻飞，一个花瓣，一片绿叶，生动起来，有了姿态，有了呼吸。闪烁不定的火苗中，母亲手持绣针的影子投在炕上，曲折到墙上，像一部无声的电影。我起初还能陪母亲剪剪灯花，但就这样陪着、看着、想着、盼望着，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这样的情景，如用画笔描摩，是不是有点黑白剪影画的味道呢？
　　 回忆穿过梦，经过衣服的书签，驻足在故乡的小院里，那是一幅风俗画吧。傍晚时分，晚霞如鱼鳞似的浮在西天，横扯在老院子里的铁丝上挂满了母亲晾干未收的衣服。刚刚放学的我们淘气地从衣服之间打闹穿过，不小心脸擦到了衣服。我们于是停下来使尽嗅衣服上淡淡的皂香味儿，暖暖的阳光味儿。记忆若有味道，也是这样的吧，清新而安静，弥漫着单纯的分明的快乐。可这种快乐却是母亲付出健康代价换来的。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井里抽上来的水，冬夏都冰凉吸骨。手浸在水盆里，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那时，母亲洗衣服没有用洗衣手套的条件。她的手只能常年浸在刺骨的冷水里为我们搓洗衣裳，她把自己年轻的温度揉进衣服，再经过阳光，温暖了我们姐妹四个。我们一天天健康长大，却从来没注意过那双给我们洗衣服的手。直到母亲五十岁以后，手指头开始变形，指关节突出肿大，五指再也并拢不起来时，她才伸出手指给我们看。她举起变形的手，像是举例，唠唠叨叨地叮嘱我们，平日里洗衣服千万不能用凉水。每次看着母亲变形的手，我们都难过得要命。小时候，只知道母亲喜欢我们读书，只要我们捧着书，她总会满足地笑。我们哪里知道，那笑容背后，隐藏着如此冰凉刺骨的生活味道！近年来，母亲又添了手颤的毛病，练书法的大姨夫建议她练练书法。母亲一生酷爱书画，这建议她愉快地接受了。从此，我们经常看见她伏案练习书法，手抖的毛病果然有所减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前年腊月里，母亲伺候弟媳妇坐月子。我们都担心母亲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让弟弟在家里多干点儿活，多照顾母亲，千万不能让她沾冷水。虽然这样，大家还是颇为担心，因为母亲劳作惯了，闲不下来。果然，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那头，声音微弱疲倦。在我的追问下，她絮絮叨叨地说头天上午切菜，不小心把手切破了，觉得不要紧，也就没包扎，晚上又洗了一大盆尿布，伤口见水后，第二天一起床，就发现感染了，指头肿得很高。母亲一边说，一边自责自己老了没用。我想着她经常发抖的手，还有近来常常感到发麻的腿，泪就止不住又流下来。放下母亲的电话，我拨通弟弟手机，不由分说地把弟弟训斥了一番。天天上夜班的弟弟感到很委屈，其实尿布可以用洗衣机洗的，是母亲要偷偷地抢着洗。
　　 如果可能，我愿意沿着衣服的书签一直给你讲下去。人生是一部远比纸质的书更真实、更鲜活的作品，而关于我们的母亲，往往是那最美丽、最温暖、最亲切、最感人的章节。难忘记忆深处这若许与母亲相关的，美丽而恒久的衣服书签，它们带着樟脑的香、母亲的暖、针线的美、阳光的香……迂缓安静地泊在岁月深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三月的阳光再次洒进窗来，天蓝蓝的，我陪母亲蜷在沙发上打盹。母亲头发花白，神态安详。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是如此爱这双变形的手，我是如此爱她脸上那些衰老的皱纹！我想和所有的儿女一样对母亲说：是你伴我长大，让我慢慢陪你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