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缘
一
“大清早的,要去哪儿?”
“上班去呀。”
“礼拜天上班?向玉啊向玉,你是越大越不懂事了!前天就和你王叔定好了,今天安排你和那个小张见面。怎,忘了?”向玉的父亲向春来很不高兴。
“爸,粥熬好了,还有刚烙的发面饼。大夫说你饮食可得多注意,尤其是早饭。”向玉拿起外衣穿在身上,没听见父亲刚才话似的,答非所问。
“少给我转移目标!”女儿事不关己样子,使向春来非常恼火。
“爸,那是你和王叔的意思,我没答应过你们什么吧?我有事,就先走了。中午我给你做……”向玉拿起包挎在肩上,就要换鞋出门。
“你给我站住!”
“干啥呀?”
“玉玉啊玉玉,你都多大了?二十七了!挺明白事理的一个孩子,唯独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怎就听不进去话呢?扪心自问,自己不处对象,别人介绍的又不看,这样耽搁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如果、如果说你找不到好老公、好归宿,爸爸我、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向春来激动起来、声音颤抖着。
“爸,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说这些顶个屁用?我真奇了怪了,谁介绍的你都不看,不会准备一辈子不结婚吧?真气死我了!”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找……”向玉急得直跺脚。
“不想找?到你想找的时候就晚了!”
“……”
“玉玉,来,坐下,爸和你好好说说话。这个小张虽然不认识,可你王叔和他母亲是老乡,对他、还有他们家,那是一清二楚,知根知底,非常了解。好闺女,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是有缘分,咱也得抓住是不是?你见不见,处一处,万一碰上个中意的呢。”向春来把女儿拉在自己面前,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苦口婆心地。
“爸,都是因为我,张阿姨她才会离开了你!现在,你身体不好,身边连个人都没有……想起这些我就内疚、自责、肠子都悔青了!都是女儿当年太小了,不懂事……女儿不孝、不孝啊!”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向玉感觉自己的父亲老了。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光泽;有棱有角的脸颊,眉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那头乌黑的自来卷发,掺杂着丝丝白发。向玉凝视着自己的父亲,忍不住心一酸,长长的睫毛眨巴了几下,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人常说:儿子跟娘,女儿像爹,这话可不假。向玉从长相、性格、爱好,都随了她的父亲。再加上是父亲从小一手将她带大,耳濡目染中,无论是说话办事,还是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她的父亲向春来。
“还提哪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干啥?好孩子,爸这不是好好的么?”向春来取来毛巾,连忙为女儿擦拭着泪水。
“爸,都是女儿拖累了你,还亲手毁掉你好不容易得来的缘分、幸福……”
“别胡说了!”
“爸……”
“咱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在你王叔家里,爸见过小张一面。那小伙子是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要事业有事业。年纪呢,刚好比你大一岁,多合适?只是、只是他的父母离异了,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只要本质好,其他的都无所谓。闺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爸,我……”
“不过小张和你一不样,人家父母健在,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婚了,现与他母亲生活在一起。听你王叔说,这孩子热情、善良,工作积极肯干,对母亲也很孝顺。无论是相貌还是人品,那叫没得说!呵呵……”
“爸,你听我……”
“玉玉,小伙子真的不错!个头比爸还高呢,那身材板板正正的,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打着灯笼都难找。怎,不信?见了你就知道了。闺女,爸有种直觉,你俩的事儿呀,肯定能成!”向春来眼里闪出欣喜的亮光来。
“爸,你听我说……”
“等你结婚的时候,爸虽不能让你风风光光,但也要热热闹闹地把我的玉玉嫁出去。到时候,爸也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妈妈了。呵呵……”向春来憧憬着、联想着、比划着,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宝贝女儿明天就要出嫁似的。
“爸,你别激动,静下来好好听我说。我、我还不想找,只想,只想呆在你身边,好好孝顺你……”向玉小心翼翼地瞧着父亲的脸色,生怕破坏了父亲此刻的好心情,吞吞吐吐地说。
“啥?”向春来马上收敛了笑容。
“爸,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这是终身大事啊,得我自己做主是不是?爸,求求你了,我真的有事儿,你就让我走吧。中午,我早些回来,给你炖鱼吃,好不好呀?”向玉努起红红的小嘴,摇晃着父亲的胳膊撒起娇来。
“今天,你哪儿也别想去!”向春来回答地非常果断。然后站起身来,阴着脸从壁柜里取出白酒和一碟花生米来,拧开瓶盖就往桌上的茶杯里倒。
“爸,大夫说你肝脏不好,是不能喝酒的,求求你别喝了。”向玉连忙上前捂住了酒瓶盖。
“死了才好呢,就没人管你了!”向春来一把推开女儿,“咕咚、咕咚”倒了半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爸、爸,别喝了,别喝了。好、好,我听你的,我听你的,和那个小张见面还不行?”向玉夺过酒瓶,连忙答应下来。
“真的?”
“真的。爸,咱先吃早饭吧。”
“他俩九点就过来。你给我好好准备准备,听见了么?”
“听见了,听见了。”向玉鸡吃米似的,连连点头。
二
向春来是从农村招工进城的,在一家钢铁企业工作。他们单位除去行政上的职工外,工人们都是三班倒。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每年只有二十天的年休假。
招工那年,向春来刚刚结了婚。因为妻子陈梅是农村户口,没有商品粮,两口子只能分居两地,牛郎织女似的,聚少离多。
生向玉那年,向春来因为工作积极,被单位评为优秀职工。留在农村的妻子陈梅,整天挺着大肚子,挣工分养活自己。因为生孩子时没得到好的照料,陈梅得了月子病。她怕影响丈夫的工作,一直是报喜不报忧。直到向玉百天后,陈梅才渐渐好起来。
向玉周岁的时候,单位为表现好的工人家属,下了落户指标。向春来是优秀职工,不但为妻女落了户口,还分了一套四十多平的楼房!春节前,夫妻终于告别了两地生活,一家三口团聚一起。
向玉四岁那年,在单位打零工的陈梅,感到自己腹痛腰酸,有时候,疼得腰都直不起来。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月子里落下的病,就到丈夫单位的门诊求医问药。可半年后,病情不但没减轻,还加重了。向春来请了假,带陈梅去市区最大的医院进行了全身检查,结果一出来,天啊,原来子宫里长了个瘤!
“是个肌瘤。”大夫神色庄重,表情严肃。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盯着片子对向春来说。
“肌瘤?”
“是的。良性还是恶性,目前也不清楚。”
“哪、哪、哪可怎办啊?”
“只有手术,才有治愈的机会。”
“大夫,求求你救救她吧,她那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啊。我们的女儿、女儿还那么小,不能失去母亲啊!”想想妻子这些年一天福都没享过,向春来心如刀绞,泪都下来了。
“先住院,尽快手术。”大夫眼里透出同情、和善的光芒来。
“做完手术就没事了吧?”
“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安排妻子住院后,向春来为了凑齐这笔昂贵的手续费,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可还是不够啊,他疯了似的,四处向亲戚、朋友们借钱。三天后,终于在妻子的手术单上签了字。
手术后,妻子的瘤却是恶性的,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向春来给击垮了。
“大夫,这、这……”
“尽力了。出院吧。”
回家后,妻子活了不到半年,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爸,我妈怎了?她为啥就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呢?妈妈!妈妈!呜呜……”
“……”
“呜呜……妈妈,妈妈,你睁开眼啊……呜呜……”向玉摇晃着母亲的尸体,哭着、叫着、喊着……
向玉那稚嫩的哭声,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撕心裂肺!使在场的人人伤心,个个落泪。
妻子临走的日子里,向春来整日整夜守在妻子的病床前,很少有睡眠,双眼深深地陷了进去,又红又肿。他紧紧搂住女儿,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向春来抽泣着,一字一句地说:“陈梅,我那可怜的妻,你、你就放心地走吧,我会把玉玉拉扯成人的,决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那年,向春来三十二,女儿向玉刚刚过了五岁的生日。
从此,向春来与女儿相依为命。他清早就起床,除去带饭,把爷俩晚上的饭菜一并做好。第一个将向玉送到幼儿园,下班后接孩子回家。尽管这样,上白班的时候还容易些,可上中班、夜班就难了,实在是抽不出身来接送向玉。没办法,只得和工友们频繁换班,或者干脆把向玉带到单位,在门房里偷偷过夜。
“小向,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啊,让领导看见可了不得。再说,厂区多危险啊。”
“大爷,我会尽快想办法的。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玉玉,乖乖听爷爷的话,可不敢跑到外边去啊。”
向春来的对门,住着一家姓赵的,这两口子都是热心肠。他家女儿晨阳与向玉同岁,还上同一所幼儿园,后来,她们又分配到同一所小学。两口子看向春来忙里忙外,既当爹又当娘,还带着孩子上夜班,就向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
“向哥,以后你上中班、夜班的时候,我们替你接向玉,好不好?”
“这、这也太麻烦你们了。”向春来不好意思地搓着两只大手,不知说啥才对。
“举手之劳。再说,还能与我家晨阳一起玩耍呢。”
“我……”
“别你呀我的。向哥,你安心上班,玉玉由我们来接送。”
“谢谢,谢谢。这是家门钥匙,我把向玉的饭菜做好。还有,中班我半夜就回来,还好些,可夜班……夜班玉玉太小了,一个人不敢在家,就让她住在你们家。麻烦你们了,麻烦你们了!”向春来感激涕零,眼泪汪汪的。
“放心吧,让她和晨阳一起住。邻里之间,相与帮助,都是应该的么。呵呵……”
没娘的孩子明事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向玉不但聪明乖巧,还懂事勤快。小小年纪就帮着父亲、叔叔、阿姨择菜、刷碗、扫地……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
三
日子在向春来的忙碌奔波中,寒来暑往,一天天地过去了。就在向玉升上五年级的时候,向春来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外债。
在一个阳光明媚、夏日的星期天里,向春来将这些年无私帮助他的工友、邻居、朋友全部请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时间,向春来的屋里、屋外、阳台、厨房全是人。晨阳父母穿梭在他们两家之间,帮着做菜;向玉和晨阳,像两只花蝴蝶,跑出跑进地为叔叔、阿姨们斟茶倒水,上菜端饭。
“老向,平时,你过日子盘算得比那老娘们还精细,怎想起请我们了?”有位工友一进门便问。
“因为我家有好事儿!”向玉忽闪毛茸茸的大眼睛,调皮地接过了话。
“上次见面,咱家玉玉才这么高。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哈!告诉叔,啥好事儿?是不是考试得了个第一名?”
“第一名不敢说,前五名还差不多!叔,不对不对,你再猜?”
“玉玉,是喜事吧!呵呵……”另一位工友接过了话。
“你们猜,啥喜事?”
“是不是你爸要结婚了?”
“结——婚?”向玉停顿了下,反问。
“是啊,玉玉,你爸他有女朋友了!这不是喜事是什么?”
“女朋友?”
“向哥要结婚了,真的?”晨阳父亲问。
“从来都没听说啊,哪嫂子是谁?”晨阳母亲的声音。
“别急别急,今天老向就是要公开这件事情的。”刚才那位工友,左右看了看,神秘地眨巴着眼睛说。
“啥喜事,是我把债还清了!”向春来看菜上的差不多了,提着酒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向玉不认识他似的,呆呆地盯着疼爱自己的父亲。
“各位,对不起,这些年我光顾着还债了,很少与大家聚在一起!今天,我向春来敬大家一杯,感谢在座的各位,长期以来对我向春来父女的关心与照顾。”向春来边说边给大家满酒,然后,端起了酒杯。
“我向春来是个粗人,不会讲那些文词儿、好听的。可是大家对我的好,我向春来父女铭记在心。回想我老婆手术时,大家慷慨解囊,借钱与我,直到今天才还清。我、我……老婆死去的这些年,玉玉那么小,我家徒四壁,债台高筑。那日子过得真如——真如狂风中孤独的小破屋,岌岌可危、摇摇欲坠、随时随地都有倒塌的可能。幸亏、幸亏有你们这些好心人来帮忙,特别是我的好邻居,晨阳的爸爸妈妈,他们多少年如一日,视我向春来如兄弟,视我的女儿如己出!我、我……”向春来越说越激动,他声音颤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向哥,快别说这些,邻里邻居的,都是相互的么。”晨阳父母连忙站了起来。
“是啊是啊,自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呵呵……”
“向师傅,平时你滴酒不沾,慢些喝。”
“本来没酒量,多和大家交流交流,少喝点儿。”一旁的女技术员张珍,轻轻地推了向春来一下,悄声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