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蜂
入秋后天就总阴沉着脸,时不时还洒些泪下来,让人以为太阳他老人家已经与世长辞,今后的日子,就是阴雨伴着潮湿。好在昨夜西风突起,早晨就看到门前梧桐头上稀疏不少,地下铺了些倘绿乍黄的叶子,天也透出些许蓝色。缕缕金光正从我家老东屋高高的脊檐上怒射苍穹,看去恰似以往电影片头常常见到的光芒闪闪的天安门,叫我阴霾满布的心一下雾散天开。
我坐于屋檐下,耳听梧叶沙沙,呆看薄云淡淡,就有一种身随风去,灵入蓝天之感,一身的惬意舒爽,像和杨贵妃共沐华清池一般。当我神游归宁,仰看屋檐那根业已褪色的朱红横檩,又见其上黑黑的小洞时,就忽地想起时时在那洞口出出进进的那只肥胖的黑蜂了。
初见那只黑蜂是阳春三月,门前丁香花树翠绿的小叶间陆续绽开了簇簇雪似的小花,浓浓的花香随风飘散,让我睡觉都能梦见它们。先是有些小蜂小蝶绕其起舞翩翩,之后那头黑蜂就像黑旋风李逵大大咧咧地杀奔而来。它粗声大气地嗡嗡地唱着歌,淡棕色的双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大的黑脑袋,大大的黑肚子,背却是金黄色毛茸茸的。它先是围绕丁香树盘旋几圈,认定此树大有可为,便决定占为己有,突然间便向那些小蜂小蝶发起了进攻。那举动让我联想到怒发冲冠的梁山好汉李逵手抡开山大斧嚎叫着滚将来。一些视时务的小蜂匆匆逃之夭夭,而一些正专心采粉的家伙就被它扑将去一口咬做两段。可怜那些小蜂身首异处飘零而下,没有身体的头还悉悉地挣扎,双翅微振,似欲归去。不到半天,大黑蜂就独霸了这棵花繁叶茂的丁香树,而且就近选屋檐横檩上的一个现成的小洞安营扎寨。
从此我的院子里就少见了别的蜂蝶,一天到晚,就见它飞来飞去忙忙碌碌。丁香花谢了,太阳花开,之后是满架的丝瓜花黄艳艳的开做一片。大黑蜂丰衣足食乐不思蜀,像个乐观知足的老光棍那样把小日子打理的有滋有味。有时我坐在檐下纳凉,它时时炫耀似地在我身前身后嗡嗡飞舞,一似好客的主人在笑迎远来的贵宾。
我不知道我檐下横檩上那小洞是怎么产生的,更不知它有多深多大,只是看黑蜂里里外外的忙进忙出,有时叼一片花瓣,有时抱一片残叶,很勤苦辛劳的样子。夜里我拉开檐下的灯,依稀还看到它黑亮亮的大脑袋探出洞口迷惑地向下张望。
入秋之前日头毒得发疯,天闷热如蒸。我时时按按身上皮肤,看是否已经熟透,丫的,这老天爷硬似要把人蒸熟一般。那几日我常呆在屋檐底下纳凉,渴望有风经过。一天下午,我看见大黑蜂一反常态,几乎是跌跌撞撞飞回来的,先是一头撞在壁上,跌将下来,之后又拼命呼扇双翅,身子似沉如石子。它沮丧地爬在地上,微微蠕动,像在哭泣。待歇足精神终于飞起之时,却是起起伏伏像喝醉一般,几次次飞起又摔下。我视力不好,看不到它何处有伤,但可以肯定它确是受伤了。是与同类在爱情的角逐中败下阵来?是独闯险境开疆拓土为它物所伤?还是终于遭到以往那些受它伤害的小蜂们的报复?我不得而知。它再也没能飞起,最终是用四肢吃力地爬上廊柱钻进那个小洞的。之后许多天,我偶尔还能看到它从那洞口探头探脑,后来如何我没再关心。
今天重坐此处,我不知为何会蓦然想起它,满怀希望地抬头看看,小洞犹在,只是看不到那颗大大的黑脑袋。却发现廊柱基石旁多了一枣大的土丘,数只蚂蚁在周围来来去去。土丘的上面露出一片金黄色毛茸茸的脊背,下面隐隐约约是黑色的躯体。这肯定是那只黑蜂,它死了,跌落此处。勤劳的蚂蚁们感动于它的肥大,遂用它们惯用的技俩,就势在其尸体下掘出一条直达自己仓库的通道,将其一身精华运走,只留下它不易食用的空空躯壳。而挖出的土粒,却无意间为黑蜂造就了一所毛糙的小坟。
大黑蜂忙碌一生,争战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它辛勤采积的财富当仍贮藏在那个小小的洞中,可还会有谁享用?本来,它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幸福安乐的冬天好过,之后就又是百花争艳的美好春天,可是它没能享受上自己的劳动成果,在一场我所不知的争斗中身负重伤,那时,它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家和积蓄下的果实,依然期盼将养好身体,在它喜欢的这所院落里尽享春夏秋冬,或许还做过妻妾成群儿女满院的美梦,可它留下一夏挣来的财富,悄然无声地走了。如果生命确有轮回,大黑蜂依然托生为大黑蜂,它是否还能记起这个家,重新回来享受它前世积累的财富?
看着那半掩半葬小小土丘我想到了人,我们不也和那黑蜂一样,不同的只是形体,相同的却是本能,还有一样可怜的命运!
2007.9.7.
难得的是,本文语言很娴熟老到,个别句子令人忍俊,全文读下来妙趣横生,真是一种快乐的享受!
问好作者。
观察细致,描摹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