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桔色的阳光穿过粉红色的窗帘，照亮香草的脸。这张脸显得红润些，掩住了苍白。
　　 太阳总是不偏不倚，给每个人，勿论富贵，勿论贫穷，带来同样的温暖和好心情。
　　 香草睁开眼睛，闭上。再次睁开时，打个哈欠，便急促地爬起来。
　　 哐哐当当的大门安静了，香草让门洞开，捋顺了风的火气。她给每扇门的底部嵌上一块砖，防备门被晃倒。
　　 又回里屋时，男人照样侧着身，面向着墙壁酣睡。他们刚三岁的儿子佳佳和他爸一个姿势，环住男人的脖子，也睡得正甜。
　　 香草探探身子，小心抽动孩子的胳膊，准备放到被窝里。春天的早晨微凉，怕孩子感冒。
　　 佳佳舞动几下小手，鼻翼扇动，把手夺过去，仍搂紧爸爸的脖子。
　　 香草怜爱地笑了，把被角往上提一提，给佳佳掖好。多可爱的小人儿！忽而想起什么，鼻子酸溜溜的，眼里闪出泪花。
　　 给男人留个条：志明，今天起晚了，你照顾佳佳吃饭吧。压在床头柜上，便走出门去。
　　 早会儿支在大门外的车很聪明，自作主张稳稳地趴在胡同里，风势再猛也对它无可奈何。车把钻进路面一侧的草丛里，几棵小草折了。草儿还不茁壮，但是绿！绿得叫人心疼。这是生命的颜色。
　　 香草扶起车子，重新支好。蹲下来，扶正叶片儿。滑滑的传向指尖，像给儿子沐浴时，她摩挲儿子皮肤的感觉。
　　 长发乱了，旋风袭来。幸存的，捱过了冬的落叶、麦草、佳佳丢弃的食品盒儿，全被扬起的尘土兼收并蓄，一股劲儿发飙。香草忙闭紧眼睛，止不住地咳。刚刚的好心情没了，响晴的天，不下雨，刮那么大风干嘛呀？狠狠地骂一声天，跨上车，匆匆赶去砖窖厂。
　　
　　 二
　　 其实，志明早醒了，他装睡打鼾的技术不错。女人的气息淡去的时候，他才扳开儿子，身子往上欠一欠，头枕到靠背上，胳膊弯在头下，垫着，盯着房梁。但房梁上若真有什么，比如耗子经过的话，他是看不到的，眼球没有和实物形成焦矩。只是心里头有影像：柔顺的秀发、恰到好处的眉眼、如雪的肌肤，女人称的上人间尤物。他以前特满足，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可是现如今他太久不曾触碰了？想温存一回，临到跟前，念头消了，恨恨地只想骂人！
　　 昨天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到家已经晚上十点了。香草还没回来。凉锅冷灶的，烦！要不是儿子饿得哭，他真懒得动手儿。把儿子哄睡了，他只喝了口汤，抽了两支烟，就在烟雾缭绕中躺进被窝。
　　 香草到家的时候他不知道是几点，因为他已经“睡着了”。干脆翻个身，背对推门而入的人。香草把脚步花儿调到最低档，可是他还是听得真真的。她在他们身边站了许久，太冲的，令他难抑的女人香刺激着他的感官。她给他收了收被角，也许是想抚摸下他的脸吧？但顿了顿，收住了，食指的指肚儿不经易地刮了下他的脸，像一丝极轻柔的风路过。
　　 她亲了一口儿子，转身去厨房里端饭。再不是小心翼翼的了，连吃加喝的，像饿死鬼转世。然后就去洗澡，天天如此，哗哗的水声好像没个止住的时间。志明烦得捂紧耳朵，皮肉上不知又让几个野男人抓挠过，就算搓烂了，能洗得去脏污吗？
　　 他一瘸一拐地把自己拖到大门外，朝胡同尽头望一望，连女人的一点衣摆也没看着，只有一道清晰的车辙印消失在拐弯处。
　　 风刮了他一个趔趄，忙把身体靠到墙上。唉，仨月前家里最需要他的时候，竟从架上跌下来，摔了个粉碎性骨折，要不然，女人也不至于……儿子的医疗费是天文数字呵！
　　 烦透了！对面折了的草印证着香草和电车交流的故事，他止不住上去踏几脚。绿色的汁液被志明的鞋底带走了，正午阳光灿烂的时候，这些叶会枯萎成可怜的干草节儿。
　　 儿子醒了没？他终于想起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让他牵挂的人，冷冰冰的血管里忽而流动起热乎乎的血，无异于母性的柔情叩击着他的心门。
　　 儿子！你这个让老子又爱又恨的崽呀。
　　
　　 三
　　 佳佳醒了，好像没什么反常，眼珠慢慢地转动，却懒得起床。
　　 香草一路急行，念着儿子，忘了叫一下同村的玉贞。到了砖厂码坯车间时，见玉贞和其它工友已忙活开了。也就释然，但内心深处还是有点不快，人家不屑和她同路呢。低着头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加入叽叽喳喳的一群。
　　 她们一共十二人，负责把传送带上的坯摆放在特制的窖车上。这项工作忙活人，还要求有团队精神。每人就近抓几块摆放，传送带转到后面，由后面的人接上。香草收尾，剩多剩少必须全收，赶上进度，否则大伙都受罚。
　　 没人和她搭句讪，好像她会隐身术，别人发现不了她，但是女人们挨个往前挪了挪。
　　 玉贞在香草的前面，挪步的时候回了下头，想说什么，又扭回去了。
　　 空气一下了沉闷了，只看见一双双灵活操作的手、一块块蹦跳的坯，只听见码坯机单调地轰隆隆地响。
　　 下午两点正式下班，大家着急忙慌地挤到食堂窗口前打饭。
　　 香草和大家一样，屋角背荫下，随便找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狼吞虎咽地吃。
　　 没吃早饭，饿过头了。胃里忽然有了食物快速填补，适应不了，痛起来。摁着小腹，眼里噙着泪。
　　 “给！”香草抬头，见玉贞递来两片餐巾纸。“香嫂，慢点吃就好了。早上常空着胃会受不了的，志明哥也不管你吗？”
　　 “谢谢贞。他……要看佳佳，也挺累的。”接来擦下眼睛。
　　 玉贞挨她坐下来，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她。
　　 香草心里一热，鼻头有点酸：“你吃吧，嫂子抗得住。”
　　 玉贞欲言又止，埋头吃饭。一会儿开了口：“香嫂，你看，咱能不能专心干咱的活？加上下午装砖，一天挣三百多，会技术的大师傅都不一定赶上咱呢。”
　　 香草的脸霎时红起来，像有人拿块烧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摁到她的脸上，也像志明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虽然男人从来没动过她一指头。心里头泛起无尽的苦涩：“贞，嫂子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嫂子不傻，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嫂子咋会不明白呢？可是……可是……”
　　
　　 四
　　 场地上的女人们稍事休息，等待一辆拖挂车倒过来，装砖。这个大个头盛货。装完了每人可分到一百八十元左右。本乡本土，一个女人挣这个数目挺诱人了，但是算一算劳动量，实在发怵。一块砖五斤，砖夹子一合，四块，就是二十斤，夹起，走，上举，放，砝好，一连串的动作，周而复始的二十斤，看的人直愣神。
　　 紧张地忙活，女人们受不住了。春天的气温本也不稳定，早上凉，半下午的倒热起来，有点初夏的味道。她们脱了外衣，汗水还止不住地冒。衣服让汗水胶着，贴在皮肤上，打了不少褶子。好闹的就喊:大姐，小心！咪咪跳出来了。哈哈一笑，回敬:你来呀，吃一口，保证奶活你。
　　 这是乐观的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你觉得人苦，人家说不定笑你呆；她们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只会以实实在在的劳动和热情争取小家庭的殷实。她们也许认为给国家添砖加瓦于自己是不切实际的事，但她们本就是国家建设的一分子，奉献了自己。伟大也好，渺小也罢，一滴露也能映照太阳的光辉。
　　 香草脸热得通红，落在脸上的尘土和砖灰被汗水撵着，勾出一道道印儿。她也想脱去外套，可是没有穿胸罩。昨晚换洗下的没有干，其它两件不合身，箍得难受。虽然佳佳三岁了，可是还没舍得给他断奶，乳房因为奶水的充盈大而圆。偷偷瞧下起哄的男人们，鼓足勇气，脱掉。粉红色的紧身衣早就湿透了，根本遮不住皮肉，运动时前胸像有两只兔子撒欢，想蹦出来。
　　 男人们顿时哑了嗓子，只任俩眼鼓溜溜地追，像苍蝇见了血。
　　 女人们向香草投来鄙夷的目光，她们替她臊得慌。
　　 香草咬了咬唇，眼睑垂下来，人反而淡定了。这具躯体本来就叫许多人见识过了，盯几眼又咋了？
　　 远处，有座“铁塔”慢慢移过来，走到跟前了，才发现是个人。他得小心步行，两腿几乎没有间距，皮肉时常因摩擦疼痛难耐。
　　 男人们见厂长来了，灰溜溜地走开，各忙各的去了。
　　 “铁塔”彭四稳在这些女人凸起的部位扫射了个遍，最后故做无意中瞄向香草时，眼光立时直了，咕咚咕咚咽了两口口水。他响亮地打个响指，晃进前面的办公室了。
　　 香草明白响指的涵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五
　　 响指就是说我彭四稳有需要了，你得来伺候我。他是给香草介绍生财门路的人，香草不敢不从。当初的约定，夜店挣来的钱三七开，五天一结，彭四稳取三成；也可以变通，拿香草的身子扺去三成所得。
　　 香草从彭四稳恶狼似的眼神里知道今天在劫难逃了。她慢腾腾地冲澡，慢腾腾地走进彭四稳的房间。闭紧双眼，像一具亳无感知的躯壳，任这个猪一样的人蹂躏。她在夜店也是，从不迎合客人，所以她的活不多，但是比砖厂的工资高多了，一笔额外收入。有钱，儿子就有希望。
　　 彭四稳心满意足地提着裤子走了。香草麻木地躺着，无声地抽泣。她感到无比的孤独与无助，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不敢面对志明探究和怨恨的眼神，她说她晚上做保姆，可是谁会相信一个兼职保姆有那么高的身价。她用歇斯底里的狂怒阻止志明的猜疑，以强势掩饰自己的怯懦。完了就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
　　 也曾后悔过，可是一步错，步步错，陷进去了。她不可能再做回一个好女人和好妻子了。她最初是被领进一个专门吸吮人奶的地方的。隔着板，不见人，只从孔里伸进奶头。一次交易五十元。后来彭四稳灌醉了她，欺上了她的身。之后由他牵头，做起了皮肉生意。
　　 又到了去夜店的点，换上早上带来的极艳丽的外套，涂上厚厚的脂粉，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对面一辆辆呼啸而来的车，灯很亮，刺得她看不清前方的路面，生怕会摔进路边的深沟里，也怕被车撞飞了。超高、超重、超速的车被钱驱使着，什么也不顾。
　　 十多年没有修整过的马路每隔一段就呲牙咧嘴的，凹凸不平。她到底跌倒了，一辆车得意地把她推出好远。
　　 早上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是那样恒久不变的样子：脸朝着家的方向，右手心里紧握着几张纸币。
　　 风吹得很急，人们的心被击得一颤一颤的。她身边的草儿摇摇摆摆，和她自家胡同里的一模一样，绿得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