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手术(微小说)
如果早一点作手术,绝不至于如此。
大哥一再扼腕叹息。我和大姐二姐小妹,也都后悔不迭。
可是那几年我们兄妹五人,轮番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话说了三千六,可是老爷子就是一句话:我没病。牛眼珠子一瞪,像当年在平型关上跟小鬼子叫阵,两道寒光一射,任什么人都得腿肚子攥筋。我们就谁也不敢再多说半句。只有小妹在这种时候敢于和老爷子对抗几句:爸,你咋就这么犟?将来瘤子要是大发了,变化了,你可别吃后悔药。
我没病!小鬼子的炮弹都打不倒我。一个小小的瘤子,能奈我何?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呢!老爷子一厥胡子,一甩袖子,走人了。
可是仅仅过了三年,那个该死的瘤子就又疯长了一倍,而且医大王院长说,情况不太好,十有八九是那个。
那个——我们都知道“那个”是死神派来的魔鬼。只要叫它粘上,就凶多吉少。可是事已至此,悔之晚矣!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手术上了。
王院长亲自给腹外科主任打电话,请他亲自给父亲做手术。这时候从普通病房打探情况的二姐回来了,把我拉到一边,小着声音说:刚才我在普通病房的几个屋里走了一圈。好象早就约定俗成了似的,主刀的大夫二千,麻醉师一千,有的给助手和护士长各五百。我看咱们多给点,就照三千,二千,一千给吧。
二姐早已经把几叠百元钞装好了四个信封:一会儿你找个机会-------
没等二姐说完,我赶紧摆手:不行不行!我最办不好这种事儿。上个星期,晶晶她妈非叫我去给晶晶的班主任送三百块钱,想叫把晶晶从倒数第二座调到正数第二座。结果只往前调了二排。从倒二调到了正五。后来听说老师也十分为难,只好根据钱数的多少排位子了。晶晶她妈好一顿埋汰我,说我什么事都办不好------
小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把从我手里抓过那四个信封:有什么办不好的?我去送。如今这年月,要债不好要,送钱还不好送?我们那口子为了评职称,非要在什么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明码实价,发一篇五千块。可是那个主编牛得很,去找他好几回,希望能在今年年底以前发出来,那老小子戴着一副啤酒瓶子底的眼镜,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大摞子稿件说;白老师,你看,都排到明年下半年了,能在明年七月号上发出来。就算不错了。
我们那个书呆子一听,眼睛长长了。到明年七月,黄瓜菜都凉了。当天晚上我就打听到了那位瓶底主编的家,临走时我偷偷把一个信封压在沙发底下。论文当年十二月号上就发出来了。我们家那位傻冒,还不知道我是怎么变的戏法呢。
听小妹说完,二姐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说;现在真是都掉进钱眼里了。我家邻居那个男的,在地税局工作,想从正科升副处,两口子嘀咕了好几天,给局长送了五万钱,结果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因为另一位科长送的是八万。据说从副处转正处,还得十万。咱们中国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礼仪之帮,现在的礼教就只剩下金钱了。
二姐的话一下子引起了我的一个回忆,上个月,我被派到山河市委党校讲座社会主义廉政建设专题。课间跟学员闲聊时,一位刚被调到市民政局任局长的学员跟我说,他的前任老局长,虽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就是不肯退,他还上市委找书记大闹,跟书记大喊大叫说,以前你说过我可以干到六十五岁。你们说话为什么不算数?我送给你的钱,白送啦!书记一听非常生气,伸手从办公桌底下拿过来一个纸包,往那个老局长手里一塞,说;这是你送的那个钱,我一分没动,你拿走。别在这儿胡绞蛮缠。你还像不像个共产党员的样子?一点素质没有!快走快走!!
听了我讲的这个故事,二姐说;要不总书记怎么说要老虎苍蝇一起打呢。就该狠狠地打!
我和二姐正说着话,就听见有人敲门,我推开房门,是一男一女两位医院的工作人员,他们说他们是院部纪检部的,要请我们填写一张表。我请他们走进我父亲套间病房的外间,他们递过来一张4K纸的打印表,上面列有好几个很醒目的项目;有没有给医生送红包。有,否。医生有没有主动或者暗示要求患者送红包的。有。否。
小妹说;那我先走了。把那四个鼓鼓的信封往口袋里一揣,踩着她那特高跟的高跟鞋,吱呀吱呀地走了出去。
二姐跟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接过记检干部递过来的一支炭素笔,在所有的“否”字上,都划了粗粗黑黑的一个勾。并微笑着把两位记检干部送出病房。转回来又对我解释似地说:刚才我在外面的普通病房里,也看见患者的家属们都在划勾勾呢,全都是否。
要不附属医院怎么能连年被评为全省三甲医院的模范标兵呢?我不知道心里头是一种什么滋味,不无揶揄地说,王院长已经连续五届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了。
咱们别管那些。二姐知道我好多愁善感,就说:只要能治好咱老爸的病,多花多少钱,咱们也心甘情愿。咱娘走得早,咱爸怕咱们受后娘的气,一直就没再找老伴。咱们说啥也得让他老人家多活几年哪!
二姐的眼圈红了。我心口窝也酸酸的,不住地在心里祈祷,恳求上帝能网开一面,别难为一位肚皮上有七处枪伤,三处刀伤的老战士。
可是,当主任用他那把雪亮锋利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父亲那有着十条伤疤的肚皮时,他惊呆住了。因为他看见,肚子里所有能看见的脏器,都被那个可怕的恶魔侵蚀了。已经不能做手术了。肚皮又被原封不动地缝上了。只是又多了一条比那十条伤疤更长的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