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舟】父亲,您还好吧?(小说) ————写在清明节前
一
这两天,受表妹怀念大姑的文字的影响,还有大哥发过来的那张老屋残破的照片,这一切像是扑面而来的浪头,随之涌上我心头的是儿时记忆中,老家的那些人和事。
这么多年了,我很少写关于老家的文字,并不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不是的,而是记得太深刻,思念太深而不愿意随便表达。
“看了几张有关大哥在宜苏山建庙的照片,不知怎地心里就揪痛了一下。想起那个为建庙而被埋在砖头瓦砾中的可怜老舅,想起他每每见到我们这几个外甥外甥女时脸上洋溢的舒坦劲儿,想起他的和蔼脸庞,想起他梦里对我说过的话,想起我对老舅的愧疚和不可饶恕的错过见他最后一面,至今我都无法释怀。
记得有一天我爹来我家,一脸慌乱的表情,没等我问,就说我舅出事了,是在建庙的工地上被夜晚的暴风雨摧毁的砖墙压到……我当时就蒙了,什么也没说,就傻站在那。
菩萨呀,那是在修建寺庙,你当时干啥去了?玩忽职守残害了你的忠实信徒!为什么没保佑好我的老舅?
听到老舅出事的消息,我的魂儿好像掉了。突然失去了爱我的老舅,到了夜晚,我的脸不敢朝着床的外侧,感到满屋子黑漆漆的,仿佛就是这狰狞的黑暗夺去了我老舅的命,这时也要来害我了。
我没有去送我老舅最后一程,这是我今生内心永远的愧疚。我不敢去,怕见到老舅那不忍目睹的惨状……
就这样,在惶恐的灵魂下我错过了和亲人的最后一次相见。有时很想到老舅的坟上看一眼,可猛然间想起他已经离我太远,远到我不敢去和不能去,就连这样一个可怜的念头也成为奢侈。唉,有些事情是只有做了才不会后悔。”
读到表妹这些文字,顷刻间,我泪如滂沱……
老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这么多年,每每想起父亲,承受着太多思念和太多追忆所带来的痛楚。始终不愿承认,视我为无价之宝的老父亲,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五六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夏天,我们几个小孩子在地头的树下纳凉玩耍,喜欢开玩笑的本村叔叔经过这里,看到我们在玩丢手绢,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注意那个跑着的女孩子把手绢放在谁的身后,等着手绢刚放下,他就在一旁喊叫:那谁家的闺女,快!手绢丢在你身后啦!本村叔叔喊叫的女孩子,急忙扭过来脸,看到自己身后并没有手绢。那个身后真正有手绢的女孩子,注意力被分散,就被逮个正着。
他并不是继续这么“谎报军情”,有时候他喊叫的女孩子,身后确实放下手绢了,误以为这个大人还是在说谎,不相信他,也就不去注意自己的身后。
后来,我被捉到了,捉住我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女孩子,她整个身子从我背后压过来,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本来就有点生气这个在一旁瞎捣乱的大人,再被这个傻大姐压迫,心里的火气“腾”就起来了。
我不玩了,说什么也不玩了。
我独自坐到另外一棵树下。那个叔叔也凑过来,蹲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生气了。
我不想理睬他。
我又渴又饿,水壶里的水也被我喝得所剩不多,看看父亲和大哥他们还在干活,一点也没有要放工回家的意思。
本村叔叔没话找话似的对我说:“唉!我给你说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儿吧。”
我坐在那里,下巴放在膝盖上,眯着眼睛望着面前这片刚刚收割过的麦地。
“我跟你爹把你从外地捡回来的时候,你才那么大一点儿,不会吃东西,也不会哭……”
我指着刚才玩丢手绢的其中一个女孩子,对这个叔叔说:“凤梅才是捡回来的。”
“你也是。这事只有我和你爹知道,你爹不敢告诉你,是害怕你长大了,去找你的亲爹亲妈。”
那一刻,我觉得天上毒辣辣的太阳都在嘲笑我了。
我站起来,开始往家走,心里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好看的衣服穿,为什么吃不上一顿饱饭——并不是父亲他没有钱,是因为我是他捡回来的。
我问自己: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的家在哪里?
我甚至还偷着找到那个本村的叔叔问,我是他们从哪里捡回来的。
本村叔叔一本正经地说,他不能对我说,害怕得罪我的父亲。
我鼓足勇气问我母亲,问她我是不是她亲生的。
母亲说,我当然是她亲生的了,说她怀着我快六个月了,还不知道是怀上我了。还说把我接生下来的是我的姑奶奶。
我仔细想想母亲说的这些话,疑点太多,很多不值得推敲。
把我接生下来的姑奶奶早就去世了,已经死无对证。
因为那个时候的日子太穷了,又因为从我懂事起,父亲就给我的小脑袋瓜里,灌注太多同龄人不知道的知识,正是我知道太多现实中不曾有的真善美,我那个时候就开始怀疑眼前的生活,并且开始怀疑父亲与母亲对我的爱。
因为我们家的成分不好,一直在受着村里人有意无意的歧视。但在别人面前,父亲的形象一直是很威严的,那些背地里嘀嘀咕咕的人,见了他就显得慌慌张张语无伦次。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始终是正气凛然。
我小时候特别急躁,想要的东西和想做的事,恨不得马上实现,若不然,我就跟父母怄气,不吃饭。看见小伙伴穿新衣服,也闹着要穿新衣服,想到小伙伴家吃的香喷喷的饭菜,我端着母亲做出来的饭菜,总是难以下咽。想着我只不过是从外面捡回来的,眼泪忍不住就掉进了碗里。
我小时候患有顽疾——支气管炎,那时的医疗条件很差,又没有钱去城市大医院治疗,只能依靠自身的抗病能力,只要感冒发烧,老毛病就犯了,那种上不来气,不想吃饭睡不着觉的痛苦,伴随我了整个童年。病情严重时,母亲和父亲围在我的身边急得团团转,听着母亲哀哀的哭声,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爹亲妈是谁,我想自己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后来我发现,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也是我的身体开始好转的时候。现在想想——那么小的年纪,生病都生出经验了,可以想象得到,父母为了我的病情操了多少心和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父亲经常给我的叔叔们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说自己十几岁时,怎么跟日本人捉迷藏,怎么把几个日本人引到一片沼泽地里,陷进去出不来;他还讲自己四八年去参军,差点就过了长江了,后来,后来的事情,是他的命运的重要转折点,后来的事情也是影响他后半生,让他落魄了半辈子的惭愧经历了。在村子里,虽然他每天也要赶着牛去耕地,可是,他的衣服总是要比别人的干净,进了家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取下草帽挂在墙上,再顺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马尾刷子,把裤腿上和鞋子上的尘土弄干净,然后整理头发,然后洗手洗脸。这才坐下抽旱烟,等着我母亲做好饭吃饭。
看着父亲清清爽爽的样子,我时不时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是他捡回来的?我为什么不是他亲生的呢?要是他亲生的闺女该多好啊,我就有三个亲亲的哥哥,这里就是我真正的家了。有大人夸我长得乖,写的字也漂亮。每每听到别人这么夸我,看着父亲高兴知足的样子。我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父亲,女儿是爱您的!即使小时候,傻乎乎的,认为自己不是您亲生的,也是爱您的!
二
一直到我上初中,我的支气管炎还顽固地缠着我不放。为了给我治病,那一年寒假,父亲带我进山找一个老中医。
我们是走着去的,三十多里的山路,父亲身上背着一个有三角架的相机,说是老中医所在的那个村子挺大的,孩子们都放假回来了,照全家像的人家不会少。
是的,我们当时的家用补贴,是父亲走乡串户摄影的辛苦收入,也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那时的父亲已经六十岁,一丝不乱的背头,戴着一副眼镜,一个看上去很瘦弱的老头了,背负着那么重的三脚架相机与其它冲洗相片用的材料,为了他的孩子们,一个人好几年奔波在崎岖的山道上。
父亲说,有很多老乡来回送,老乡们很欢迎我父亲到他们家里,特别是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们,看到家里来了老家的人,那个热情的劲儿别提了。
父母亲是乐观的,他们说,等着孩子们长大就轻松了,等着孩子们有了工作结了婚,就有能力孝敬自己了,等着有了孙子就好了。
唉!就这么等着,等着,他们的头发也白了。
——父亲用一根扁担挑着摄影器材,走在山路上的样子,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这个老中医其实是山东人,他也有一个女儿,叫环环,比我大两岁,长得粗胳膊粗腿的,说话声音有点低沉,她的肤色像桃花一样,她梳着两个刷子一样的发辫,她的眼睫毛又长又浓,笑起来眼睛像个月牙。
环环姐的力气很大,背起我在她家大院子里跑了三圈,面不改色心不跳。
父亲说,我的身体有环环这么强壮,他就放心了。
老中医的老伴儿——那个心宽体胖的大娘,却说身体多病的女娃儿,是因为投生时没有喝迷魂汤,太聪明;大娘还夸我长得文绉绉的,不像她家女儿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天生下苦的命。
在老中医家里,半个月的时间,我每天早中晚三次,要按时服用大娘精心熬制的汤药。看着我把暗红色的汤药喝下去,大娘就递给我两个大枣吃,说是可以驱除嘴里汤药的苦味。
来到老中医家的第二天,父亲就开始忙了。果然如他所料,拍照全家福的排成队了,邻村有人听说来了照全家像的,性子急的人就过来要接父亲到他们村里去。
老中医的十九岁的小儿子帮着我父亲背上东西,趁机出去玩去了。
进入腊月,是山里最冷的季节,我与父亲到的第三天就开始下雪,站在窑洞门口眺望,白茫茫的风雪景象。
做饭,收拾打扫,喂猪喂羊喂牛喂鸡(天冷,牛羊都在圈里),等等的家务活都是环环做的。做完这些活儿,她就盘腿坐在炕上纳鞋底,她把纳鞋底的线绳拉得“嘶啦,嘶啦”响,她纳鞋底的姿势豪放极了。那么厚的鞋底子,除了上下是布料,中间却是很厚一层玉米皮,要把这样的鞋底,做得像石板一样硬邦邦地结实耐穿,要费很大的劲了。
大娘招呼我服完汤药,就出去串门去了。别看她什么也不做,家中所有事情的决定权必须她通过才能奏效。
有一次,天已经黑透了,父亲与环环的哥哥才从外面回来。我第二天才知道,父亲上坡的时候,雪地上太滑,他摔了一跤,不过没有大碍,胳膊摔破了。
老中医老两口劝我父亲:“他叔,明天谁叫咱也不去了。他们要照相自己过来。大冷天的,路又不好走。”
父亲只是笑了笑,说不碍事。
我知道,父亲是想多挣点钱,让我与母亲过个丰衣足食的年。
在环环家里住的这段时间,虽然吃饭时还是坚持不吃肉(小时候跟着母亲一直吃素,那时我还没有学会吃肉)我自己都觉得胖了很多。身体好的原因不只是汤药的功效,主要也是一日三餐的丰盛,我的胃口也好,心情也好,有点乐不思蜀了。看着环环姑娘有那么多的花衣裳,我在心里感叹:在这样不愁吃不愁穿的乡下人面前,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城里人。
看着父亲肿得抬不起来的手腕,我的心里猛地一震,忘了自己这多天来的美好生活是父亲的辛苦换来的,我清醒了。
半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刚吃过晚饭,坐在炕上说话聊天,父亲从衣袋里掏出些钱,放在老中医的老伴儿面前的小炕桌上。那大娘脸色一沉,问我父亲这是干什么?
父亲说,吃的住的都不算进去了,闺女吃的中药钱必须要给。
那大娘故意问我父亲:“你钱多是不是?”
父亲:“老嫂子你听我说……”
那大娘不等我父亲说,这么说道:“你快把钱装起来。我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不愿意也得愿意!”
我父亲赶忙笑着回答:“老嫂子你只管说吧,只要我可以办得到。”
“你是知道的,我生了四个男娃儿,这环环是我抱人家的——没事的,环儿她知道。我要你这丫头做我的干女儿,到时候我们老了,她们俩姑娘好有个照应。”
正在纳鞋底的环环笑望着我,大娘用她温暖的大手捏捏我的耳唇,看我的眼神充满怜爱。
父亲说:“这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我怎么会不愿意呢?看来你比我想得周到啊。”
那大娘又说:“我还有个要求,你要给我们娘仨照个合影。
在老中医家里住到了春节将至,他们家早早开始杀猪宰羊,先宰杀了两只羊,又杀了年猪。然后,把收拾好的过年吃的肉,生的熟的装在化肥袋子(就是现在的蛇皮袋)中,专门让环环的哥哥与他的好朋友,把我们送回县城。他们推着自行车前面走了,我看到往回走的父亲是一身轻松的。我身上背着一个那个年代流行的军用帆布挎包,包里装着自己的两件换洗衣服和女孩子用的小东小西。
走在路上我很少说话,心里沉甸甸的。
父亲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我说没有。
被父亲这么一问,嘴里说着没有,眼泪却要掉下来了。
“怎么啦?不想回去了?”
“才不是呢!我只是想,爹你为了我和我妈,这么辛苦。如果苏平哥哥他们不送,那么多的东西,不是还要你一个人背来背去,那么沉重。”
“我不累啊!等着你长大了考上个好学校,有了工作,我和你妈就享你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