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财家的二闺女陈娟考上了X市的医科大。这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老陈家门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北山村半个世纪以来第一个大学生。陈娟去学校报到那天，鞭炮震耳欲聋，全村老少敲锣打鼓排队欢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陈有财夫妇俩好生得意。从此以后，他们的娟子，身份一下子变得高贵了，不用再住简陋的茅草房，不用再汗流浃背地刨土坷垃，土疙瘩里飞出金凤凰了。谁家人不生个病啊啥的，咱家里有拿手术刀的，人人都得敬慕三分。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陈娟，眉眼含笑，绯红的双颊衬着白皙的皮肤，夹杂在送别的人群里，如鹤立鸡群。
　　 在这欢声笑语里，唯独一个人的脸是青一阵白一阵的。这个人是陈娟的本家二婶子——陈有旺的老婆。她儿子陈刚跟陈娟一天出生，仅相差一个时辰。村里人都说这姐弟俩是一条路上投胎来的，陈家世代行善修来的福分。老陈家这俩孩子，从小就出类拔萃，陈刚和陈娟在一个班级，从小学到中学，成绩一直不相上下。这回，心高气傲的陈刚因在报考志愿上差之毫厘，名落孙山。有旺老婆在耳朵边不住地唠叨陈娟的种种好，还有乡亲们对陈有财家的那些仰慕。母亲喋喋不休的数落，令陈刚烈火攻心，一赌气，背起行囊去了南方打工。
　　 有旺老婆跟着欢送陈娟的队伍，满心的不悦。儿子从小就给她赚足了她脸面，唯独这回，让她觉得矮上人家三分。她心里这个憋屈啊，就彷如被千万只毒虫撕咬啃噬！老陈家祖坟上冒青烟，凭啥只让那个丫头片子出人头地？她的宝贝儿子就要打一辈子的苦工，就要矮人一等，咋就这么命苦啊？！
　　 陈娟在医科大的第二年秋天，隔三差五就会莫名其妙地头疼，针扎一样疼。有时候课都上不了。她的头疼病也是蹊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好了就跟没事人一样，能吃能睡。西医中医都看过，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不单单是头疼，脸上还生了一窝一窝的青春痘，青春痘本来很平常，但陈娟的“青春痘”大得出奇，有黄豆那么大，还带有红头。一个个“红豆”奇痒难耐，原本秀美的面庞，像戴上一个可怕的面罩。本来内科有个同学还在追求她，自从她得了那“病”，人家远远看见她就躲着走了。哪个女孩子不爱美，哪个女孩子不怀春？陈娟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陈有财两口子怕闺女想不开，四处打听秘方，在她脸上摸厚厚的一层“皮炎平”，蛤蟆草煮水熏脸，野菊花蒲公英泡水擦洗……方法想尽，“红豆”是消了，陈娟的脸却惨不忍睹，那些豆豆愣是在她秀美的面庞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陈娟将所有的苦痛隐忍心底，刻苦学习，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被本市一所大医院录用。参加工作没多久，她的头疼病竟然奇迹般好了。几年之后，陈娟已是市医院颇有名气的内科副主任医师。
　　
　　 乡下的秋色彩斑斓，瓜果满园，稻香四溢。阵阵凉爽的风儿吹过，带着秋收的阵阵欢声笑语，如同热恋中的情人，把整个北山村熏染得分外醉人。
　　 陈有旺正在自家果园里，搭上梯架摘那些成熟的梨子。硕果累累的梨园，并没有带给他多少惊喜。早上，儿子陈刚打来电话，说要结婚，打算在深圳买房子，让他们老两口给筹十万接济他首付。
　　 陈有旺听儿子说的头一句时，黑褐色的老脸笑得像清风摇曳的狗尾巴花，再听儿子后面那句，那朵“狗尾巴花”瞬间被一阵无情的大火烧得灰飞烟灭。
　　 刚子快三十了，这小子自打离开家去深圳闯荡也十年了，好歹混上了一家外贸公司当了啥白领。这十年他总共来家五趟，去年年底领回一个叫青莲的姑娘来家过年。穷乡僻壤也没啥好招待的，陈有旺两口子杀鸡宰猪，把家里那点老底儿都倒腾出来，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肉剜下来炖炖给他们吃。那个青莲嘴巴可真甜啊，嗲声嗲气，一口一个爸妈，叫得陈有旺两口子跟泡进蜜罐一样。青莲还可怜兮兮地跟刚子娘说，深圳是高消费的一线城市，像家里这样一个小小的梨子，在那个地方要卖多少多少钱啦，看着工资挺高，可是不经花啦……说得刚子娘跟鸡啄米似的点头。儿子临走的时候，陈有旺还把一年卖果子的八千块塞到儿子手里。
　　 如今这小子一开口就要十万呐！他也不想想，他老子要卖多少年的果子才凑上那十万啊！这些年刚子没给家里拿回一分钱，他老两口就靠着这几亩梨园，抛去本钱，一年能剩下多少啊？
　　 陈有旺愁眉不展地摘着梨子，唉声叹气。正午的阳光已然灼人，那被露水打湿的衣衫早已干透，挂着一圈圈白色的露水和汗渍印，贴在身上硬邦邦的，额头上开始冒汗，在艳阳下闪着光。老婆从家里挎着午饭渐渐走上梨园，招呼他下来吃饭。陈有旺应着，把一筐梨子递过老婆子，他沿着阶梯一步步下来，刚下到一半，忽觉头晕目眩，一个跟头就栽了下来。
　　 有旺老婆吓坏了，连滚带爬回村里叫人。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地把陈有旺送进了县医院，由于病情严重，当即被转到市医院。
　　 接诊的大夫刚好是陈娟。
　　 陈有旺是突发性脑溢血，必须立刻做手术。可是交押金的钱根本不够啊！老头子命在旦夕，唯一的儿子又远隔千里，电话也打不通。她手里这一万多块钱，还是邻居们凑的呢。有旺老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二婶，您别着急，刚子不在，还有我们哪！我们不会不管二叔的！”陈娟正说着，兜里手机响了，她边接电话边往外面走，“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啥也别说了，人命关天，那些事都别再提了！”
　　 有旺老婆听着娟子的话，渐渐止住了哭泣。陈娟关掉手机急匆匆走过来：“二婶，这卡里有三万多，您先拿去，以后的咱再想办法。您千万别着急，别急啊……”说着她就把银行卡放到有旺老婆手里，满眼宽慰。那张被“红豆”侵蚀过的脸，还留着斑斑点点的疤痕，分外刺眼。
　　 “娟儿啊……二婶对不住你啊！”有旺老婆眼圈发红，不敢正视面前这个有情有义满心仁爱的姑娘。但她知道，多少年的纠结，是时候该了结了，“当年你考上大学，刚子他落了榜。俺心里……俺心里妒忌啊……俺真是被鬼迷了心，就听了那个香婆子的话，在……在你家大门口埋下了七个公鸡头……娟子，俺的好闺女，真没想到你这么仁义啊！婶儿对不住你们家啊……”
　　 “二婶，您别说了。我都知道的。”
　　 有旺老婆瞪圆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啥？！你咋知道的？”
　　 娟子嘴角一翘，微微一笑：“跟您说也不打紧了。我毕业那年，头疼病不是闹得厉害嘛，我娘也去找的香婆子……嗨，她还真信那个？不管咋样，都过去了。婶儿，您就别再记挂这事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二叔的病治好。您别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有旺老婆摊着暗灰色粗糙的手掌，那张救命的银行卡在手心里抖得厉害。等她抽噎着想开口再说什么，陈娟已闪身进入手术室。
　　 有旺老婆将银行卡捂在胸口，泪水横飞。
　　
　　
　　 2016年3月21日
　　 （注：本文友情支持，不参与本次征文评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