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十多个国家留学生组织的参访团要来我们山乡，说是大山里的杜鹃花好看，要把这里的美景介绍出去。
　　 消息是村支书在大喇叭上播出来的，村里的喇叭就在村东头那颗老槐树的丫杈上，喇叭一响，能串出好几道山梁。槐树长在高岗上，槐树不知多少年岁，村里老人们说，他们小时候就那样。槐树下被一代一代的顽童打磨得光溜溜的，即便是上岁数的人也爱拿个小板凳，摇着蒲扇，讲那些不知年月的旧事，直到太阳落在山那边，村里的炊烟盘旋在低空时，才肯恋恋不舍地离去，可以肯定地说，他们的故事里没有外国人。
　　 支书辈分高，与他同龄就得叫他叔叔或爷爷，四十多岁，学问不高，办事很认真，最大的优点是没有一点私心，谁家有困难都当成自家事去办；最大的缺点是粗话不离口，坏事骂，好事也骂，好像粗话堵着嘴唇，说话前它必须打头阵。
　　 支书从广播室走出时我们正好相遇，他脸上笑眯眯地，开口道：“你这赖孙，快回去把你那小洋头梳捋顺了，摸上油，换上新衣服，外国人来参观，别让人家说咱土气。”
　　 支书的话虽然有道理，但少不了还他一句：“爷，爷，瞎咧咧。”
　　 “揍你个王八羔子！”支书举起手要打，我撒腿就跑，当然，绝非真打，更像是见面礼。
　　 偏僻的山乡，大山套着大山，老辈子人能走出去逛世界的没几个，这几年农村变样了，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偶尔也能见到城里人开着小车来搜奇，咋就一下子被外国人看上了呢，有啥稀罕人的，不就是漫山遍野的杜鹃嘛。不过，听别人说，这里的杜鹃花与别处不同的是，一到七月所开花的颜色各不相同，并且，都有淡淡的幽香。
　　 姐姐最爱杜鹃花，她在家时，上山拾柴，打猪草，回来时总是带回几朵最鲜艳的放在屋里，那芬芳被困在房间里久久不散，像是留住了一季芳华。
　　 姐姐长得很俊俏，二十里外的学校念过两年初中。姐夫也是方圆几十里内最帅气的，大人说，姐夫当兵前她们两个就相恋了。姐夫家里穷，两个老人也需要照顾，姐姐义无反顾地把姐夫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人去赡养。
　　 那一年姐夫来信突然提出要分手，姐姐整整哭了两个夜晚，后来还是一如既往地去为老人担水劈柴，洗衣做饭。两位老人心里过不去，嘴里不停地骂儿子是“狗脸，没良心，当二年兵忘了祖宗。”
　　 那年秋后，山里的杜鹃花早已开败了，而我家和姐夫家里依然存着花香。一天午后，一辆吉普车在蜿蜒的山道上行走，像是捉迷藏，没有人在意。可就在在不经意间，吉普车停在了姐夫家的门口。三四个人下车后，从车里搀出身穿军装的人，有人认出是姐夫。当兵是光荣的事，所以，大家就兴奋了，扯着嗓子喊：“这兔崽子当兵回来啦！”
　　 我姐姐当时不在场，喊声像是通知我姐姐，给我姐姐报喜的。当我姐夫迈出第一步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活蹦乱跳的小子咋变成三只腿了？
　　 我姐姐又哭了，母亲说：“他回来了，老人也有人照顾了，从今往后就别往那里跑了，省的别人说闲话。”
　　 母亲的话音刚落，姐姐就变成了怪兽，真的，声音像狼嚎。母亲没接腔，她认为没必要与这只狼羔子理论。
　　 第二天一早，姐姐穿上了新衣服，挎着小包裹去了姐夫家。没有婚礼，没有宴请宾客，甚至没有父母的祝福。从此后，那个当过兵的三条腿男人成了我真正的姐夫。姐姐婚后我是信使，二年后姐姐生下小外甥也是通过我告诉母亲的。小外甥命苦，落地没奶吃，家里人都很着急。
　　 “你个小兔崽子，还不快去把你姐姐叫来，大人好说，饿坏了小孩可不得了！”母亲的骂声中透出暖融融的母爱，这一刻，我不只是想哭还是想笑，反正，见到姐姐时是眼里噙着泪传达了母亲的指令。姐姐一刻也没停，抱着小外甥就往我家跑，泪水撒了一路。
　　 母亲给姐姐吃了各种偏方良药，始终给小外甥换不来一滴口粮。三个月后，姐姐决定出去打工赚奶粉钱，目标是到省城跟着表舅学卖烤红薯。表舅卖烤红薯一定没少赚钱，因为母亲发现她表侄子的穿衣打扮不像一般人，不得不佩服母亲那敏锐的洞察力，表舅确实发财了，姐姐证实了外界的传言，表舅还准备在省城买房。
　　 姐姐跟着表舅干了一个月，表舅说：“闺女，这生意用不上两个人，给你八百块钱卖些奶粉回去吧。”姐姐很知趣，对表舅说：“舅，说啥钱呢，废品站里有废油桶，三十元一个，你也给我做个烤炉，我去别处卖。”
　　 姐姐有了烤炉，在一所大学的偏门处守老摊，红薯烤的透，价格也相对便宜，一个月过后竟然稳住了许多老客户。这所大学里外国学生特别多，留学生的肤色也五花八门：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青、红皮肤都有，有些人白得像瑞士的雪峰，有些人黑得像锅底，有人整个像青泥糊涂了一般，这些人都爱吃姐姐的烤红薯。
　　 要说姐姐也有一股韧劲，半年后竟然也对着外国人说“古德毛宁”了。姐姐人缘好，长得也甜，留学生都爱拿她当靶子练口语，姐姐当仁不让。又半年后，姐姐竟能一口气说一大串外国话，还能无障碍地同外国学生交流。这些事都是姐夫炫耀出来的，我半信半疑，自己的姐姐自己心里有数，姐姐没那么聪明。
　　 两辆小车停在姐夫家的门口，后面紧跟着的一辆中巴车也戈然而止，黑皮肤、白皮肤、青皮肤……
　　 支书看着车上下来的人，突然间在我肩上猛击一掌，大声说道：“兔崽子，还不快去接……”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一群人恭恭敬敬簇拥着的竟然是她……
　　 三月里的山乡被杜鹃花点缀得像是一幅油画，没风时走进去是浓烈的香，你若深呼吸，保不准能醉在花丛里。若是春风来了，那花香就飘到了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