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天堂的面孔(散文)
站在清明的尽头,遥望天边白云绿柳间洞开的天堂之门,再次审视那些熟悉的面孔。曾经的繁华、拮据、狡诈、纠结,快乐与苦痛都已淡薄如一缕缕青烟。
(一)
“伙计。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老太婆,快来,看看这是谁……”
孟兴奋的黑红脸上闪着光,一手抓着凤的手,仔细端详着依稀如初的她,一面扭头向老太婆呼喝着。逆来顺受的老婆子一如往昔地憨笑着,柿饼子脸上漾开了一朵菊花。
凤已二十多年没见孟了,他依然是那副典型的屠夫样,壮硕的体貌停留在五十多岁的那年。凤知道如今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儿,白发如雪,满脸鸡皮,她连衣服架子都称不上,只是宽大的衣服裹着一幅骨头架子。多年的糖尿病和心脏病,以及脑梗折磨得她就是一只鬼罢了。她很自馁,不由自主得有了几分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女人的矜持。
想当年,她们仨三位一体,两个女人和平地“共侍一夫”,其实,凤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相好罢了。难得柿饼子脸憨憨地没有半点醋意,拿她像对待自己嫡亲的妹妹一样,孟乐得左拥右抱享受齐人之福。
可是,自打来了阿兰,凤独享尊宠的地位改变了,花花肠子的孟眼光转向阿兰,那两条多毛的臂膀跟着不安分起来,凤无意(其实是有心)间闯进小屋时,那一对男女正搂抱着,两颗脑袋相接处发出滋滋咂咂的声响。凤愤怒了,竟敢有人无视她的狮子吼功挑战她的忍耐力,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两个女人间爆发了一场撼天震地的恶斗,成了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头号新闻。
可惜,无论是三人行时享受的雨露滋润,还是四国三方的混乱,都是昙花一现。孟在壮年之时撒手人寰,过了几年,柿饼子脸也追随亡夫西去,剩下的两个本无名分的女人不再争斗,成了两个陌路人相安无事多年。
凤的阳寿已尽,投奔自己老头子的路上顺道探望一下孟,三个故人唏嘘不已,追怀往日的风流惬意,说不上是喜是悲。
天国里鸟语花香风景宜人,天国没有征战杀伐,背上长着透明翅膀的小天使飞来飞去,收集那些天国居民的爱意撒播人间。在这里,无论你当初是孔武有力的壮汉,还是窈窕俊秀的美人,无论你是吃斋念佛的善人,还是十恶不赦的狂徒,都在天国的梵音中得到净化升华,肉体不复存在,因而也没了邪恶欲望。
我不是一个教徒,我也怀疑或者说否认天国的存在,但值清明之际,许多已经远离了我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我宁愿有个天国容纳那些亡灵,宁愿有个人人向往的天堂存在。因为,地狱是邪恶所在,是黑暗化身,我更希望它是以讹传讹的作品,消失在生者的噩梦里。
(二)
她在世上停留过不到六十年,想当年,三个孩子妈妈的她是个很标致的女人,娃娃脸上长着嘟嘟嘴,好像永远不会老的一般。她像一只可爱的树懒,一举一动总是比寻常人慢一拍,连语言都是。她又如一头灵猫,长着厚实的脚垫,走起来无声无息,当你无意间抬起头,突然发现她就站在你的面前,着实吓了一跳,因而,有人送了她个外号叫“幽灵娇娃”。
她有一个帅气的老公,据说在一个厂子里当什么科长,外人都以为她的婚姻是幸福和谐的,不信?有三个孩子为证。然而,世上的两口子关系好坏从来不是以孩子的多少来衡量的,哪怕是同床异梦的夫妻,也会因雄性的本能制造出一堆的儿女来,大概她们就是其中的一对吧。
商业工作有淡旺季,即使在一天里也有忙得要命和闲得无聊的时候。三个女人一台戏,叽里呱啦笑个没完;两个女人在一起,聊着聊着便扯到老公孩子身上。接着,两个女人间的悄悄话便慢慢扩散开来,大家便都在私底下知道,她的老公拿家只当作饭店和旅馆,饿了奔家,困了找他那张床,除此以外便相对无语。两个人之间的那点事,由起初的“很少”,变成几乎没有。她说,自己也曾怀疑男人在外有了别个女人,便故意地想要试探他,熄灯后顿几下男人的裤脚,男人总是用一个长长的哈欠和一句“上班累死了,让我好好睡一觉。”搪塞过去,这样的举动言语经了几次后,她便觉得索然无味,甚至从心里鄙视自己,认为自己忒贱,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何苦来?长此以往,她便也配合丈夫,老老实实地爬上床去睡自己的觉。
可是,男人的安稳觉并没能睡得起来,据说,半夜里总有一个俊俏的女子腻在他的身边求欢,她常常在床的吱呀声中被惊醒,推醒大汗淋漓的他,问起原因,老公告诉她:那个女子可俊呢。“哼,比你好看百倍。”说完狠狠挖她一眼。
她并不恼男人的那句话,反而担起心来,认为一定是个母狐狸精缠上了男人,接着便会吸干他的精髓,淘干他的身子,把他变成白骨洞里那张被吸完血的人片子。她怕极了,怎么说,他也是她的男人,三个孩子的爸爸。于是她花钱请“道奶奶”作法,将换来的画了符咒的黄表纸悄悄塞在男人的枕头下,可是,这只狐精太难缠了,男人照旧摇得床铺吱嘎作响,照旧大汗淋漓精神委顿。
为了拯救男人,她信了教,虔诚地祈求主耶稣赐福,收了那魅人的狐精。
不知什么原因,男人竟然真的好了。她对耶稣感恩戴德,越发的虔诚起来。可是不久传出的消息是,她走火入魔,教堂里的基督徒说她信的是邪教,她与另几个女人一起,不知羞耻地公然在教堂上做着男欢女爱的动作,丢尽了家人的脸。男人起初是大骂,接着是拳打脚踢,但这些撼不动她那颗邪恶的心。男人只好任她自生自灭。
她果真自生自灭了,没能熬到甲子之年。
我看到,她站在天国的门口,依旧是那张永远长不大的娃娃脸和可爱的嘟嘟嘴……
(三)
她走了好几年,却又像还在我们的身边。
第二次见面,她就拍着我的肩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在周围人的眼里,她是一个“败家娘们”,因为自打退休后,除了做饭洗衣,她不是坐在那棵杏树下打扑克,便是找人斗麻将。长舌妇们当面说:“哟,你可真是个福将,无忧无虑过日子,哪个女人有你享福?”背地里却撇嘴:“败家娘们,整天就知道玩,看她那几个孩子,哪个有出息?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难为她还有心思玩。”、
我很为她打抱不平,打扑克怎么啦?你们不也在打?而且打着玩儿都能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忒没牌品。打麻将又如何?不过是一场几块钱的输赢,不伤脾胃的赌注。至于孩子没出息,只能说没碰到机遇罢了,难得几个孩子不惹是生非,就是当妈的福气了,人家老公都没说什么,用得着外人横看竖看不顺眼吗?切!
一个人一个活法,其实我挺欣赏她的活法,干嘛要因为生活中的不如意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呢?既然苦是一天,乐也是一天,那么就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快乐一些,否则对不起自己这辈子。也许,我有着和她类似的状况,有一根和她同样的直肠子,讨厌那些道貌岸然之下肮脏的臭皮囊吧。孩子有孩子的前途,当你含辛茹苦地带大孩子,当你对孩子的“没出息”而束手无策时,只能承认和面对这个自己改变不了的现实,这是一种明智,而绝不是自己的自私。
总之,我和她成了好朋友,好了十几年,只有我才能发现她身上那些闪光的地方。比如,她会“败家”到把自己刚下过一次水的衣服送给那个没了老公,靠摆烟摊卖点小杂货养活一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女人;她会“败家”到挖了自家的米面送给那对因车祸失去双亲的孤儿;她会因为人家的不幸而哭得稀里哗啦;她会为别人的高兴事乐得前仰后合。她说:“我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娘们,其实,我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看我,怎么说我的,让她们说去吧,起码我过得问心无愧,我活得比她们快活。”
也许,她的豁达坦然会让她长寿的,可是,一场意外却带走了她。她本可以躲过那辆因酒驾失去控制的车,却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而被撞成重伤不治。
她走了,我为她难过了好长时间。
此刻,她正站在那个漂亮的小天使身旁,用她那被我称为傻瓜一样的笑脸看着我……
伙计,知道我想你吗?
在这清明的日子,一张张曾在这世上逗留过,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去的面孔在我眼前时隐时现,他(她)们中,有我欣赏钦佩的,也有我不齿愤恨的,可是,往事已经在我心中淡薄,正如我一直认为的每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模式去苛求别人如何如何。无论是我喜欢与否的逝者,我都从心底祝福他们在天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