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妮蓬着个头，垢着面，眼神里透着一丝空洞而迷茫。她身着一件粗布素衣，却无论如何也遮不住她那姣好的身材。
　　 她倚在破旧茅草屋的栅栏门上，手指不停地交缠来回，抬起头，一脸的傻笑，对着正在舀猪泔水的鲍二叔，喃喃自语道：“爹，俺又有了。”
　　 “哐当”鲍二叔那张褶子脸顿时黑沉了下来，像天空的乌云密布，手里的瓜瓢脆生生地砸在地上，砸在自己的脚上，竟然忘记了疼。这个时候，猪圈里的猪，惊吓得四处逃窜，奋力一拱，那石板砌成的圈门轰然倒在土墙边上，疯了一样逃之夭夭，向着屋后的小山跑去。二妮一见惊慌失措的猪逃跑，就拍手大笑：“噢耶，猪跑啰，猪跑啰”，旋即，屁颠屁颠尾随猪疯跑着。
　　 而，站在原地的鲍二叔，错愕地望着二妮远去的背影，眼神里透着一丝悲愤与无奈，疲软的双手无力地低垂着，脑壳还没打个转转（川话，还没回个神），女儿二妮就不见了人影。
　　
　　 2
　　
　　 鲍二叔年迈——六十岁了，黑瘦的脸颊只现颧骨，脸色灰暗得如阴雨将至，那花白的头发耷拉在额头，满脸的皱纹像条条沟壑，难以填平。他那干枯的双腿在这贫苦的日子里颤抖着，低头便可看见那双破旧而泛白的帆布胶鞋。
　　 常年体弱多病的鲍二叔，早年丧妻又丧子，遥想当年，鲍二婶欢天喜地地带着鲍老大赶集，不料一卡车要了娘俩的命，撇下鲍二叔和二妮相依为命，孤苦无人知，拉扯着有些痴呆傻傻的女儿。
　　 日子过得甚是艰辛困苦，仅依靠几分薄田维持父女俩的生活。在这地处四川偏远的小山沟，活着像一根野草般卑微，任风吹，任雨淋，任日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把辛酸泪，从鲍二叔那浑浊的眼里流出，然后拭去。不应有恨，因为鲍二叔觉得这是老天在惩罚他。于是，鲍二叔总是独坐在门口，敲磕那心爱的宝贝，咂巴着旱烟斗，沉默不语，吞云吐雾地看着在院门口的二妮疯傻痴笑。
　　 他仰天长啸：“这就是命呐，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只怨命该如此！”鲍二叔伸出一双粗糙而长满老茧的手，不停地抹着泪，揩在灰头灰土的衣襟上，有一滴泪顺着干瘪的手心，砸在地上，溅起了一幕幕心酸的记忆……
　　
　　 3
　　
　　 三年前，鲍二叔兴高采烈地从镇上割了半斤肥猪肉，准备给二妮改善一下生活。饭桌上，二妮夹起一块肉正往嘴里塞，胃里泛着一阵恶心，直朝着鲍二叔袭来，弄得鲍二叔一阵纳闷。
　　 鲍二叔温柔地抚摸着二妮的头，急切地问道：“二妮，你咋子了？”
　　 二妮傻傻地又摇头，又点头的，不住地捂住嘴巴，干呕了起来。
　　 “这妮子是感冒了？还是咋地了？”这让鲍二叔心神不宁，生怕姑娘有个三长两短的，叫他咋活啊。心下细想，这状况有点像当年二妮娘怀孕的反应啊，想到这里，鲍二叔惊恐了，但是细想了一下，二妮没有嫁人，又没有对象，怎么可能怀孕啊？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鲍二叔决定带二妮去诊所瞧瞧，到底这妮子咋地了，吃嘛嘛不香，睡嘛睡不好的，看着都焦人（川话，意思是着急）。
　　 第二天，鲍二叔趁着天不见亮就拽着二妮，徒步翻山越岭地向镇上走去。这时候，二妮像个受惊的小鹿，攥着鲍二叔的衣角，一浅一深地走向那个诊所。
　　 这小诊所地处偏僻街巷，掩映在几间杂铺里，铁锈斑斑的门前，用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着“横山镇甄医生诊所”字样。诊所里的设施极其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床上还放着两件要洗的脏衣服，旁边桌面上蹭了一下，全都是灰尘。
　　 诊所里只有一名医生，一名护士。
　　 鲍二叔左瞅瞅，右瞧瞧，生怕有人认出了他们来。疾步走进诊所，请医生帮二妮看看是啥情况。
　　 甄医生告知，二妮已怀孕一个多月了，鲍二叔已提到嗓子眼了，不敢相信。但也很无奈。
　　 回到家，二妮傻傻地笑着问：“爹，俺咋地了，那个医生咋地要摸我肚子，痒死人了，嘻嘻。”
　　 二叔怒道：“你这个背时娃子（川话，倒霉孩子），还笑，你有了。有了这一次，以后该知道了吧。”
　　
　　 4
　　
　　 如今，二妮的一句话，“爹，俺又有了。”又是一枚定时炸弹，令鲍二叔的心情跌入深渊。
　　 “怎么办，怎么办？”鲍二叔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神不宁的样子，恨不得把二妮拖来捶一顿。
　　 二妮是他唯一的孩子了，他也舍不得打她一下，骂她一句。
　　 在农村，未婚先孕的家庭将会备受歧视，是少家教缺教养的典型，何况鲍二叔的闺女还是个傻子，更会让人看不起。他想着自己和女儿的今后，便备受煎熬。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怪自己没有看好二妮。站在自己家的门前，他忍不住向上撞去。心想，就这样死了才好，一了百了。
　　 鲍二叔想起二妮方才追猪玩去了，非常让人担心，如果二妮跑丢了咋办？
　　 鲍二叔擦干眼泪，想起从前的日子。“爹，我饿。”二妮会从某个角落里跳出来对他说。
　　 鲍二叔想着想着便停了下来，不再撞门框了，女儿会饿的。自己还有个傻丫头，怎么就这样寻死了啊，自己死了，怎么对得起她娘啊？
　　 鲍二叔顶着额头上的青包，蹒跚地走出屋里，便拔腿往后山跑，现在先找到二妮最重要，以后的事，找找解决办法吧，死不是唯一的出路。
　　
　　 5
　　
　　 这个山寨的村子，坐落在川东一大山深处，仰望天空，人处于狭小沟底，看不见天有多蓝，地有多远，满眼都是高山峻岭，荆棘丛生。可谓是，行路难、村难进、满地猪羊乱跑，各家各院柴草乱堆，污水横流，枯藤老树昏鸦，好不凄凉。
　　 因为贫穷，山里的小伙子们，但凡家里条件好一点的，身体健全的，都纷纷地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了。年轻的姑娘们，实在不愿意守着这个穷疙瘩一样的山村，稍有点姿色、聪明的姑娘，都飞出了这个穷山窝。
　　 寨子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赶个集，需要翻过几座山，走上几十公里的山路。随着打工的浪潮，有能耐的后生在山外安家扎营，接走了老娘老爹。留守在这个贫瘠的山窝子里的人，已经不算太多。
　　 鲍二叔家不远处的上坳口住着巴狗和他老母亲，下坳口住着混世魔王二牛。他们俩是这个山窝子里有名的光棍，一个小光棍，一个老光棍。
　　 猪跑不见了，并没有影响二妮的心情，她依然一蹦一跳的，满面尘埃，一脸的痴笑，一脸无忧无虑，往后山跑去。
　　 鲍二叔脑子里冒出两个人来，一个二牛，一个巴狗。他急切想弄清楚这个孩子到底又是谁的，尾随着二妮，远远地跟着，匍匐在一片杂草间，把头埋了下来，仔细地盯着风吹草动。
　　 此时，从山坳的一头冒出个人来，一看见二妮往山上跑，那只独眼瞬间就冒着一道贼光，像一只耗子左右环顾，发现四下没人，他才大摇大摆地走近二妮。
　　 二妮看见崖边有一朵菊花，她想去摘，却怎么也够不着。这会身边出现个男人，她也置之不理，好像当他是空气一般，任他怎么叫她也不理会。
　　 他一声奸笑，说，“二妮，上回叔给你吃的糖甜不？”二妮一听到有甜甜的糖就停止去摘花，从山崖边下来，傻傻地望着他说，“叔，甜。”
　　 他一脸贼光，知道这妮子着了吃的道了，便放浪地笑说，“二妮，还想不想吃哇？”
　　 二妮舔着嘴巴，咽了咽口水，呆呆地说，“叔，想。”
　　 二牛从身后掏出一把水果糖，摊在手心里，二妮伸手上来欲抓。
　　 二牛说，“二妮，来，来叔这儿。”
　　 二妮像着了魔一般，跟在二牛屁股后头。
　　 二牛把糖递给她，说，“乖二妮，叔给你吃，你也给叔吃哈。”他便上前，往二妮的衣裳里一摸，那对白鸽呼之欲出，着实让他心旌难持。
　　 二妮低着头剥开糖衣，嘿嘿地笑着，“痒。”
　　 二牛馋涎欲滴地说，“妮儿，你快让叔亲亲，让叔抱抱，叔可想死你了。”
　　 自从上几回在草丛里，扒掉二妮的衣裳后，看见那白如雪的肌肤，二牛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命根子往二妮的下身填，终于享受到了女人的滋味。二牛心想，上天若肯赐自己一个女人，做神仙也不换。虽然，这二妮是个傻子，可长得好看啊，也不亏。
　　 二牛大手揽过二妮的肩头，春心荡漾成一个欲望的湖，饥渴难耐地想要立马褪去她的衣裳，恨不得立马生吞活剥了二妮。
　　 正当千钧一发的时候，鲍二叔着急上火，心想，完了，原来这杂碎又糟蹋了自己的闺女，二妮怀的种竟是二牛的。
　　 鲍二叔不愿看到二妮再被这个恶霸糟蹋，情急之下，扔了一块大石头，朝着二牛的脑袋砸去，然后大声地唤着，“二妮，二妮，你在哪？大伙都在找你。”
　　 被砸的二牛顾不上疼，一听是鲍二叔的声音，心想，“操你妈，还有很多人都参与寻找二妮，自己再怎么横行霸道，也奈何不了一群人啊，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二牛脸色都变了，提起刚要脱下的裤子，飞奔地往山下跑了，一锅烟的功夫就没影了。
　　
　　 6
　　
　　 鲍二叔把二妮拉回家后，抡起屋后的扁担，气哄哄地往外奔，迎面撞上了巴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嘤嘤而哭。
　　 “二叔，你这是咋了？”巴狗拍了身上的灰尘，跛着脚，欲上前拉起二叔。
　　 “我去砍死二牛那个龟儿子，我要跟他拼命！”鲍二叔跌坐在地上，眼里布满了血红，从浑浊的眼里渗出泪来，怪瘆人的。
　　 “二叔，到底咋了嘛？”巴狗蹲下身来，焦急地摇晃着二叔的肩膀。
　　 鲍二叔指指了指躲在屋子里的二妮，哽咽着，“二牛那个龟儿子，又糟蹋了二妮儿。”说着老泪纵横，不停地揩在衣襟上。
　　 巴狗一听事情的原委，握着拳头，起身正往外走，“我去弄死那老杂碎！”
　　 鲍二叔愣愣地望着巴狗那条跛腿上，心底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来，使劲地拽着巴狗的手，“娃，别去了，咱制不住那恶棍。”
　　 巴狗说，“难道就这么任由他欺负？”
　　 鲍二叔叹气地说道，“那还能咋样？”
　　 在这两三年里，二妮因为二牛的强奸和引诱，怀孕了多次，堕胎了好几次。鲍二叔想过去找二牛那个混账东西理论，最后还是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因为，二牛家上头有人。人们都奈何不了他，遇见他，总是绕道而行。
　　 当时，鲍二叔和巴狗一同去找二牛理论，和二牛干起了仗。巴狗身形瘦小，二牛壮如头牛，在体格上，巴狗就已经输了，但是他不服气，二妮和他从小青梅竹马，虽然二妮痴呆，却不妨碍他喜欢二妮。他为二妮采花，痴痴地看着二妮嗅着花香，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二牛将他心爱的二妮糟蹋了。
　　 狗日的二牛一把年纪了，都赶上能做二妮的爹了，竟然把二妮肚子搞大。巴狗咽不下这口气，抡着棍子便找到二牛的门上了。
　　 “滚出来，二牛，你这挨千刀的东西。你为何要糟蹋二妮？”巴狗站在二狗家的门前，扯破嗓子地吼叫着。鲍二叔躲在墙角根下，不敢露面。
　　 “小兔崽子，敢上门一通疯狗乱叫！”二牛双手叉腰，盛世凌人的模样。还没等到巴狗开始进攻，他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家伙，往巴狗身上砸，使劲捶打巴狗的右腿。
　　 “咋地，老子就把二妮干了，你巴狗又能咋地？”二牛便打边笑，“二妮那小骚货，看起傻傻的，别说那沟子（川话，屁股）摸起才巴适哦。”
　　 巴狗被打趴在地，仍然不忍二牛那么践踏二妮，一股血涌上脑袋，拼尽全力地用树丫朝二牛的眼眶戳。
　　 顿时，血流如注，疼得二牛直骂，“我弄死你先人板板（川话，意为祖宗）。”
　　 于是，两人抱打成一团，鲍二叔心惊胆颤地逃走了。
　　 从此，村寨里，多了一个跛子，多了一个独眼龙。
　　
　　 7
　　
　　 巴狗从鲍二叔家出来，便一跛一颠地回到自己家。他的情绪不好，黑沉着个脸，低垂着头，拳头却攥得很紧，暗暗地跟自己较劲。
　　 家门口，那一堵堵泥墙咧开着大嘴笑个不停。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里，破旧的床上躺着一个哼哼唧唧的老妇人，她不停地咳嗽着，怕是病得不轻。
　　 老妇人见巴狗魂不守舍，愁眉不展。知他定是有心事。她便双手撑在床沿上，使劲让自己欠了欠身。
　　 巴狗见状，赶紧给母亲找了个枕头垫着。“妈，你好生躺着，起来干啥？”巴狗嗔怪着。
　　 “儿啊，你咋愁眉不展啊，出啥事了？”巴狗母亲急切地问着。
　　 “没，真的没啥事。”巴狗吞吞吐吐地掩饰着。他不想再让母亲也跟着自己揪心，难过。
　　 “别骗我了，说，啥事情？”巴狗母亲微怒。
　　 执拗不过母亲，巴狗只好如实说了，“妈，二妮又有了，二牛又糟蹋了她。”
　　 “啊？妮儿这命咋这么苦啊？”巴狗母亲抹着泪，痛不欲生地说，“我的儿啊，都是娘拖累了你，好人家的姑娘看不上咱家，好不容易喜欢上个姑娘，还被……”
　　 巴狗伏在床上抽泣着，“妈，你别这么说，这都是命啊。”他抹掉眼泪，斩钉截铁地向他母亲宣布，“妈，我想娶二妮。”
　　 “也好，二妮没出嫁就肚子大了，容易遭闲话。你鲍二叔若肯把二妮给你，将来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也好，咱巴家也有香火了。”巴狗母亲已经不计较那么多了，心想儿子能娶上个媳妇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