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天，男人心疼五块钱的车费，没坐面包车，挑着一百多斤白花花的大米去二十里外的乡场上卖。卖了大米，男人舍不得买碗面吃，蹲在场口吧嗒吧嗒地咂了一锅叶子烟，饿着肚子火急火燎地赶回村去吃酒。
　　 回到家，男人大口大口地扒了半碗炒米饭，慌忙解开外衣纽扣，取出卖米钱数了数，自己留下两百，递给女人一百：“一百二十斤大米，两块五一斤，恰好三百块。”女人伸出树皮般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把接在手里，望着男人咂着嘴巴说：“你一个来回赶了几大十里山路，没买碗面吃，也没买杯茶喝，一点也不晓得心疼自己。”
　　 “哎，村里头三户人家办酒席，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都得去吃酒呀！一户人家一百块，就去了三百块，一分一厘也不敢花哩。”
　　 女人抹一把眼角，喉咙里就像被棉布塞住，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攥着钱低着头钻进了里屋。半天后，女人来到男人的身边，叹着气说：“进入冬腊月，一家接着一家办酒席，卖了一头肥猪也不够吃酒。吴百岁买了些水泥砂浆，请了几个工匠把几间破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就讲家里修了新房子，热热闹闹办起了搬家酒。早些年，十个村子也考不上一个大学生。这年头，一个村子考得上十个大学生，上大学也不是那样稀罕的事情。可前几个月，村头李大爷家的孙女去县城上什么职校，照样风风光光地办起了升学酒。今天，他家的孙子剃头，又接着办剃头酒。还有张小娥……”
　　 “办酒席这些事儿，三天三夜也扯不完。我先去吴百岁家送礼，接着赶去吃李大爷家的剃头酒，你就去吃张小娥的定亲酒。”女人还想说下去，男人打断了她的话。男人把话讲完，走到院坝里瞅了一眼天色，去里屋换上干净衣服，急着赶去吃酒。
　　 那些年，村里不管碰上谁家办酒席，左邻右里都去帮忙，前前后后忙上好几天，不送礼钱也没人会说什么。这些年来，山里人家办酒席，贪图省事，请的是“一条龙”服务。事主家备好柴米油盐，一个电话打去城里，饭店厨师带上男男女女十几个帮手，拉着锅勺碗盏乐呵呵地赶进村来，连麻将都给你带上。生火煮饭、洗菜下锅、摆放桌椅、端盘上菜等等，由城里头的师傅们操办。酒席场中，村里人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聚在一块又找不到话说，搓的搓麻将，玩手机的玩手机。
　　 男人进了李大爷家的院坝，送了礼钱，随便找了个靠院墙的座位坐了下来。男人还没坐稳身子，李大头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他一屁股坐在男人旁边的空位上，摘下墨镜，甩了几下长头发，眉开眼笑地说：“哈哈，老辈人讲‘吃酒在前，当兵在后’，我还是来晚了一步，差一点赶不上酒席啰。”这小子瘦得像麻杆，没力气盘庄稼，就去城里混，也没有什么技术，不知道怎样养活自己。他扭动着细长的脖子，东边瞅瞅西边瞧瞧，嘿嘿笑了几声，自言自语地说：“哎呀，村里就是热闹呀，天天都有人家办酒席，今天还有三家。”
　　 李大头对面的刘二憨把头歪在一边，气鼓鼓地说：“村长去乡政府开会，回来就讲村里除了娶媳妇嫁姑娘老人过世可以办酒席，不让办搬家酒满月酒剃头酒，可是……”
　　 李大头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冷笑了几声，对着刘二憨唾沫横飞地大声说：“你叫二憨，真的就是个憨包，村长叫你不办酒席你就不办？你家里办酒席，一不偷二不抢，没有违反王法，你怕球的村长。你怕村长，我才不怕他，过几天我就要大办一场酒席，搞他妈的几十桌，大家过来捧捧场面。别人家办酒席，我去吃酒，送的是花花绿绿的票子。我也要办酒席，把送出去的票子收回来，我的钱不是地上的树木叶！”
　　 男人轻声问：“大头，你娶媳妇？”
　　 “我的老哥呀，你们那个年代，是先结婚后生娃。我们现在的年轻人是先生娃后结婚，颠倒过来了，这是时代的进步，我走到你的前头去啰！我不是娶媳妇，我在外面闯荡世界，人家城里人喜欢过生日，我也要学学人家过过生日。过两天我就满了三十岁，而立之年嘛，办一场生日酒，大家都过来喝几杯。还有，爹娘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长大，我过完自己的生日，还要接着给他们办生日酒。有的人去吃酒，送了人家的礼钱，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就想方设法办酒席。我李大头不是傻子，他办酒席，你办酒席，我也要办酒席！”
　　 农村人的生活条件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办酒席端上桌子的鸡鸭鱼肉，也没人去夹，一个个喜欢吃些凉拌菜。酒饱饭足后，一桌人放下碗筷，眼巴巴地等着最后上桌的那锑钵酸菜汤。酸菜汤刚上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抢了起来。李大头手脚比别人利索，端起来就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碗。他一边吹一边喝了起来，还咂着嘴巴心意满足说：“城里什么都好，就是喝不到一口热乎乎的酸菜汤，这汤舒服，舒服呀！对了老哥，千万别忘了来我家吃酒，我的生日酒！”
　　 男人手脚慢了一些，海海满满的一锑钵酸菜汤，他没有喝上一口。他一边放下碗筷，一边对着李大头不停地点头。回家的路上，男人一直想着去李大头家吃酒的事：家里的粮食只够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一粒大米也不敢卖了，可吃酒的礼钱又从哪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