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微笑
一
走出宿舍区,往右一拐,贴着楼底有一片花丛,很矮,上面横七竖八缠满了无根草。因为透不过气,那些花的叶儿都枯黄了,却仍使劲把脑袋从无根草的缝隙挤出来,开出一朵朵瘦弱的花。都以为这花很快会死掉,但它仍倔强地一日一日活着,活得有气无力,声嘶力竭,总给人一种回光返照的凄凉,一种虚假的亢奋。
花丛边缘倒着一根电线杆,上面时常坐着年轻的打工妹,手里捧着手机,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地抬眼看着另一头的老夫妻,眼里闪过一阵恍惚。
那对老夫妻看起来有五十来岁了,两人都矮胖,围着粗布围裙,坐在电线杆的一头补鞋。粗粗的线穿过鞋底,在他们粗糙的手里哧哧拉长,然后,在手指上绕几个圈,拉紧,再拉紧,直到鞋底被勒出一个个小小的坑。这时候,他们会故意向客人亮一下鞋底,以示他们工作的认真,接着再钻下一个孔。厚底子的鞋不容易钻透,他们嘴里“嗯、嗯”地使着劲,额头上的筋也爆了出来,抬头纹里的灰尘和汗水粘在一起,使他们看起来灰头土脸,像两个陈旧的摆件。
这两个陈旧的摆件,却是这一片工业园最动人的东西。
这是一个年轻的工业园。园里的打工仔打工妹,多半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本地人很少很少。因为招工条件严苛,厂里大都是十八岁到三十岁的妙龄青年,他们充满青春活力,但却少了一样东西——岁月的沉淀。他们头上没有白发,脸上也很少皱纹,所以,没有多少可以寄托乡情的东西。这两个补鞋的老人,填补了他们的空白。看到这一对老夫妻,仿佛看到老娘围着土灶台在忙碌——老娘总是跟土灶台脱不开关系。她们佝偻的腰身,散发着油烟味,飞灰扑到脸上,流下一条条脏脏的汗渍。但那脸上却是恬静的,心里眼里挂着远方的儿女,嘴里时不时地念叨着什么。如果空气可以传播到千里之外,他们多半能听到老娘念叨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琐碎。
这个老婆子,是所有人记忆里的娘的形象,看到她,仿佛感觉到灶膛里火的温暖。
新买的凉鞋几乎不能穿,没上过线,走不到几步就全散开了,所以,老夫妻的生意很好。每次走过那里,都能看到他们手里忙活着,嘴里不停地跟年轻的女孩说话,脸上的表情愈发慈祥,嘴角咧着,认真地侧耳倾听,像老祖母一样耐心。年轻女孩坐在小矮凳上,头向前伸着,兴高彩烈地说着什么。她们的低腰牛仔裤褪了下来,露出大半截白白净净的腰肢,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但她们毫不在意。在老祖母面前,谁都会很放松的罢?
没有生意的时候,老夫妻就在地上画个棋盘,摆上几个石子儿,下六子棋。老婆子下得认真,两眼直直地盯着老伴的一举一动,被吃掉一个子儿,就大叫一声,眼里闪着不甘和懊恼,思量一阵,再抿着嘴狠狠地走下一着。有时候,老伴儿故意输掉,老婆子就拍着膝盖,得意地仰着头哈哈大笑,像一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很多脑袋从窗口、从阳台上伸出来,偷偷看着这一对幸福的老夫妻。看着看着,不知哪个窗口里喊一声:“城管来啦!”
老婆子弹跳起来,忙乱地收拾着补鞋的家伙,老头儿拿大件,老婆子拿小件,却都觉得两只手不够用,拿了凳子又丢了锥子,两人急得额头上冒汗。总是有年轻女孩跑过来,捞起地上的物件,嘴里催着:“快快!车子要开过来了!”一行人忽啦一下,一阵风似地闪入路边的小店。等城管的车开过去后,再嘻嘻哈哈走出来,仿佛打了一场了不起的胜仗。老夫妻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脸上的笑容蜜一样甜,用目光轻轻抚着面前的孩子们。
后来,城管来得越发勤了,老夫妻的生意做不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电线杆静静地倒在那里,旁边还留着歪歪扭扭的棋盘。他们一走,大家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断了线的风筝,跟家乡离得更远,连梦都糊了,再也想不起来一个具体的形象。
再去哪里,寻到那样一张苍老而又慈祥的笑脸?再去哪里,寻到一个乡情的寄托?
二
街上总有很多那样的人。当你走着走着,会突然从路边跳出一个人,拦在你面前,手上拿着的不是美发店的传单,就是招聘启事。他们不厌其烦地鼓动你,去店里体验一下,或说帮你找一个这片儿最好的工作。信他们的人,多半会失财,在社会上混圆滑了的绝不会上当。但当你冷着脸拒绝时,他们却毫不气馁,嘴里唾沫四溅地说着,脚步还不停地跟着你走,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至少跟出两百米,把你磨没了耐性,要发狠骂娘了,才肯倒转回去。
后来,我发明了对付牛皮糖的办法。一出门耳朵里必堵着耳塞,双手插在裤兜里,见了那样的人,就抽出一只手,领导巡查似地挥一挥,假装很忙的样子。这一招屡试不爽,但凡见我沉着脸,摆出这样的姿势,那些人二话不说,扫兴地走了。
但我没想到会遇到他。
炎热的夏季,我打着伞在街上闲游,他就那么蹦到面前,嘴里“嘿”了一声,像一个邻家恶作剧的男孩。我停下脚步,看他。
一个瘦弱的男孩,不上二十岁,嘴唇上长着茸茸的胡子,脸上透着一股稚气,看样子还没被岁月磨去棱角。他两手藏在身后,直盯盯地看我,见我停下看他,一脸希翼地从背后抽出一叠纸伸到面前。
又是招聘启事!我叹了一声,把伞往下一低,挡在我和他中间,绕过他继续走。他在伞外倒退着行走,叽叽喳喳地介绍那些厂的情况。
这些人的声音,像强行灌入牛嘴的中药,既令人烦躁又无奈。可惜出门的时候忘了带耳塞。
“姐姐,你可以看看嘛,我们厂的条件真的很好哦。”大约一百步了,他还在说,伞底下一双脚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忽然就恼了,停下脚步,扬高了伞,刚想张口骂人,却见他嘴角忽一下咧开,咧到最动人的弧度,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在对我笑,笑得很无辜。那笑容如一股清泉,就那么流入心底,把夏季的炎热给吹散了。心里的火,忽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清凉的笑脸。
“别再跟着我了,太阳很晒,到阴凉处休息一下吧。”我也笑了,向他挥了一下手。
他愣了一秒,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没有再跟上来。
三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早晨忽然就疯了!
我跟小红打了个赌:从离厂区两百米的地方开始,每见到一个人,就冲他笑,看看会有多少人回应我,有多少人会骂我神经病。
小红“啧”了一声,笑笑不说话。她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刚下了夜班,心情还没从黑夜的阴暗沉抑中走出来,就想找点可以让自己清醒的东西。
七点二十多分,正是上班的高峰区,路上的行人纷纷攘攘,一脸疲惫和认命的表情。都很冷漠。当然了,钢筋水泥城里的人,早就失去了柔软,把一颗心磨得锋利,随时防备着别人的入侵,也拒绝善意的靠近。这是所有人的特征,包括我。
但我今天想打破他们的心门,强行的。
我对着第一个遇到的人微笑。那是一个年纪略长的大哥,五官端正,皮肤黝黑,看起来不像坏人。他心事重重地低着头走。不看我。这些赶去上班的人,不会东张西望的,因为时间就是金钱,他们输不起。但我仍固持地站在他正前方,微笑着等他发现我。
他终于抬头了,看了我一眼,又一眼,愣了一下,眼里闪过疑惑,但紧接着他就笑了,咧开嘴笑得很开心,走过我身边,又回头冲我笑了一下,脸上的乌云散开,一片阳光明媚。
我遇到的第二个人,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长发披肩,五官秀气,穿着宽大的工装。蓝色的工装,洗得很干净。她连愣一下的表情都没有,就直接绽开一脸灿烂的笑。她没有问我是谁,或许她也不想问。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早晨,她愿意把她的笑脸,献给一个陌生人。
又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孩,白白净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里也没有暴露任何东西,像一潭死水。这是一个真正冷到骨子里的人。看得出来,他在自己周围竖着一道无形的墙。我犹豫了一下,看着他慢慢咧开嘴角。
都说笑容是打开心门的钥匙,如果一个人的心还有锁,总会有把钥匙适合他。
他只是抬眼看了一下我,又低下头继续走,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但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瞄到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这个弧度,令我感动。
谁说这个钢筋水泥城冷漠?我得意地冲小红挤挤眼。
小红跺了一下脚,往旁边闪几步,大声嚷嚷:“你离我远点!我不认识你这个疯子!”
疯就疯吧!反正他们也不认识我,反正笑笑又不要钱!
后来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回应了善意的笑容,初升的太阳跳上楼宇,阳光从树枝间洒下来,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流转,那些嘴角咧开的弧度,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动人的东西。我不虚此行。
那一天早晨,我笑得嘴角酸麻,但我仍然执意打完这个赌,我笑了一路,也收获了一路的笑。那些笑脸,像一个一个温暖的太阳,永远根植在心里,世界从此明亮。
生活中虽然很多失望,我们也时常感叹人心冷漠,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那样的人?不是人心冷漠,是心底的善良被人为地压制了,只要你露出一点善意,所有人都会对你微笑。
打赌一路微笑的事,也许在别人看来很无聊很幼稚,可我就那么做了,所收到的回应真的很令我感动,从那时起就坚信,世界上善良的人比坏人要多得多!
再次谢谢武老师,祝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