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下旬的东北，春寒料峭，室外的雪还没有化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杜鹃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屋子，努力放平心态，尽力绕开焦虑的引子，快点入睡......
　　 从三月十六日到今天已过去十天了，这十天，对于杜鹃来说，就像十年那样难过！
　　 十天来，她每天晚上睡前都在努力地做一门功课：调整心态、平稳情绪，早点入睡。可是今天，这些努力都不起作用了，开灯、关灯，躺下、坐起来，折腾着，就是睡不着，焦虑像关了灯的黑屋子，弥漫着侵染了她，她觉得呼吸都困难。
　　 刚才外甥女小宇的电话说：“经过几天的观察，妈妈身体的药物已经消失，各项指标达到手术标准，明天就可以手术了，小姨放心（小宇是杜敏的二女儿，今年三十五了，尽管杜鹃已经五十几岁了，因为小时候在杜敏的家待过，杜敏的女儿习惯叫她小姨）手术完，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三天，没问题，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重症监护室”这几个字，象锤子一样砸在杜鹃的脑袋上，这对于本就有郁抑症的杜鹃，这个刺激是很强烈的，她感觉自己的心一揪一揪的，脑袋眩晕起来，喉头一紧一紧的，她坐了起来，打开灯，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抓住老公刘文军的胳膊，张着嘴像是在说什么，却没有声音，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刘文军很吃惊，他见杜鹃用了很大力气带着哭腔发出了沙哑的声音说：“怎么办啊，我说不出话来，还喘不上来气，要哑了怎么办啊！”她抓住刘文军的胳膊，摇着，哭着，眼泪流着。刘文军很紧张，还是镇静地安慰道：“没事，快点穿衣服，我们去医院。”
　　 夫妻俩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拿上银行卡，匆匆下楼，脚步声在深夜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出了小区，来到路边，深夜出租车也少。在三月的东北深夜，温度还是很低，站在路边的杜鹃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很健谈的年轻人，见他们这么晚还去医院，就和文军聊了起来，听了文军的诉说，看了看杜鹃安慰道：“阿姨不用着急，没事的，我也和你一样有过这样的状况，那是家里来了几个客人，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躺下想了几件烦心的事，搅在一起，也是说不出话来，喘不上气来，我以为要哑了呢，到了医药，打针、吃药，第二天就能说话了，吃一个星期的药就会好的，阿姨你别紧张，会好的！”
　　 杜鹃听了司机的话，紧张的情绪有了缓解，情绪也安稳了许多，心里想：不能哑就好。
　　 没想到晚上的急诊室患者也不少，值班医生听了文军的叙述，叫他们直接去住院部的喉科。
　　 他们穿过门诊楼，过了外通道，按响了住院部喉科的门铃。开门的值班护士叫来了大夫。经过医生的检查和问诊，确诊为急性咽喉炎，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一股急火上嗓子了，医生叮嘱嘱护士：“打针、雾化，药回家吃，把三次雾化的药量今天晚上一次做完，延长雾化的时间，这样好得会快些。”
　　 护士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无人的病房，先打了一针，然后开始雾化。杜鹃不明白雾化是怎么回事，只见护士接通雾化器，把药注射进一个叫雾化器的像鸭子头一样的容器里，然后让杜鹃把‘鸭子嘴”的那头放在杜鹃嘴里开始打开开关自动喷药雾。
　　 杜鹃看着飘着雾气的容器，想起了远在TJ市看病的大姐杜敏，护理大姐的外甥女小宇，还有在那里工作的儿子学亮......
　　
　　 二
　　 思绪又回到了一个月前，那是二月份的一天，儿子学亮打来电话问杜鹃：“妈，是不是亲戚中谁生病了，我小宇姐微信中问我TJ的肿瘤医院的状况及行车路线，她说是她的同事有甲状腺瘤病，她帮问一下。”杜鹃听到这，心里一颤，回答道：”我记得你大姨好象有过甲状腺方面的病，我打电话问问小宇。”
　　 杜鹃拨通小宇的电话，问起此事，小宇说道：“小姨别瞎想了，我就是帮同事问问，因为知道学亮在那面工作。”
　　 杜鹃还是不放心，又试探地给大姐杜敏打电话唠了一会家常，试探地问：“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啊？”大姐杜敏答道：“挺好的，我正做饭那，有时间再唠吧。”听大姐这么说，她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杜家有兄弟姐妹七个，兄弟三个、姐妹四个，大姐杜敏是家中的老大。今年六十七岁了，杜鹃在家中是中间，最小的妹妹杜丽也有四十三了。这兄弟姐妹七个中，大姐杜敏相对来说个子矮点，一米六左右，其余三姐妹平均一米六五左右，三兄弟是一米八左右。长得大眼睛的是杜敏、杜鹃、杜勇、杜伟，眼睛稍小点的是杜霞、杜宝、杜丽，体态都不胖不瘦。有时彼此会开玩笑说：“眼睛大的是一伙，眼睛小的是一伙。”妈妈去世得早，大姐杜敏在杜鹃心里就像妈妈一样。记得小的时候，有一次杜鹃生病，俗称闹眼睛，眼睛红，怕太阳晒。夏天天热，大姐去担水，不让她跟着去，杜鹃跟在后面，追了上去，跟不上了，坐在地上哭，杜鹃觉得像要被大姐抛弃了一样害怕得大哭，大姐担着一担水，还得走走停停等着她，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她还记得。就连现在她自己也是孩子的妈妈，对姐姐还有一种精神上的依赖。大姐瘦了，她会怕，担心她，怕她有病，就像当年怕她不领自己去挑水一样。
　　 三月十六日那天上午，杜鹃接到大哥杜勇的电话:“大姐去TJ了你知道吗？”杜鹃第一反映是大姐真的病了，脑袋像被电击了一下，大哥接着说：“是杜伟和我说的，大姐选择是否手术治疗，小宇和学亮拿不定主意，打电话问杜伟，杜伟与我商量后决定做手术。”杜伟是二弟，是一个县城的医生，在这方面还是懂的。身为家中的老大杜敏，不想让弟弟妹妹为自己担心，只有自己的女儿小宇陪着去了TJ的肿瘤医院，因为杜鹃的儿子学亮、儿媳小悦就工作在那个城市，所有的亲戚中只有学亮知道。杜敏告诉学亮，别把大姨生病的事，告诉你妈妈，她身体不好。就这样，到今天，杜鹃还有大哥杜勇、二弟杜伟才知道大姐杜敏去了外地要手术的事，紧接着一个个电话从东北打到了TJ杜敏的病房......
　　 杜鹃首先是坐不住了，眼前浮现大姐不在挺直的身影，这时的姐姐最需要照顾了，她就给小宇打去了电话：“小宇，你自己忙不过来，我去吧，和你换换班陪护。”小宇道:“小姨，不用了，你身体也不好，在说近几天吃了‘阿司匹林’，医生说不能手术，要过一周，在检查，看各项指标是否符合手术标准，才决定是否手术，我现在，在这也是待着呢，你不用来了。”一会杜敏也打来了电话：“不要来了，你身体也不好，车上休息不好，身体不行，我不更着急吗？在说学亮和小悦也总来我这，有他们在，你就不要来了。”
　　 儿子学亮打电话：”妈妈，你不用来了，我和小宇姐小悦就行了。我已经给大姨找了肿瘤医院甲状腺科的专家，是托了我的主任找的人说上话，入院才排上的。主任的人情我来走，你放心吧！”
　　 杜鹃说：“我先不去了，手术后看看能否护理过来，我在看去不去。对待大姨，像对待妈妈一样啊！”
　　 杜鹃是没有去，但是每天坐立不安。没有在现场，实际什么状况并不知晓，所以更是焦虑。吃不下，睡不好，焦虑失眠。
　　 一天一天过去了，杜鹃上下班走路的时候，头晕像是喝多了酒一样，走走停停；买菜有时忘了付钱，有时忘了收回剩下的钱，晚上又是失眠。她害怕犯的抑郁症还是犯了，每天又要吃那个副作用很大的药物。
　　
　　 三
　　 护士又来给雾化器加药了，雾化器又开始升腾起雾来，一圈一圈的雾气，又把杜鹃的思绪飘回到小时候......
　　 小时候的杜鹃就像杜敏的小尾巴，大姐走到哪，杜鹃就跟到哪。
　　 杜敏成了家有了大女儿小新后，正好十五岁的杜鹃上初中，附近没有学校，大姐杜敏就把杜鹃接到自己家里上学。
　　 大姐、姐夫都是油田职工，在大姐家里，她就像大姐的一个孩子，她在这里，比在家里的弟弟妹妹生活要好一些。
　　 那时候是七十年代，是计划经济年代，物资受地域限制，即使有钱也买不到的，生活品都是凭票供应的，但是大姐工作的DQ油田，这里的人员是由全国各地的知青、转业兵组成，全国各地都有。
　　 她的同事探家回来，会带回各种土特产，大家分享。在大姐家，她吃到弟弟妹妹吃不到东西，新疆的葡萄干、内蒙古的牛肉干，还有新疆的哈密瓜。记忆里，杜鹃不知道当时吃的是哈密瓜，只是记得像西瓜一样的圆形，内里却是瓜的籽，吃着很甜的东西。
　　 还有大姐给买的家乡小朋友都很羡慕的彩色的串成的长长的一串，可以做为橡皮筋来跳的皮套。
　　 当时大米，面都是按人口供应的，大姐会节省下来，在节日的时候背回家，做给弟弟妹妹吃的。
　　 上高中那年，杜鹃开始住校了。这年，杜鹃穿上了大姐给买的当时是最流行的班里很少见的一件羽绒服。
　　 后来，杜鹃随自己的同学远嫁他乡。一年以后，杜鹃怀孕了，那时候，电话没有普及，大姐会在信中嘱咐杜鹃怀孕注意的事项，并邮来了很多孕妇用的东西。
　　 去邮局办事的同事，捎回来杜鹃的邮包，她说：“没有想到邮包会这么大，她要了俩个丝袋子，才装下这俩个邮包。里面有孕妇穿的肥大的衣服，内衣、羊毛衫、外套、平底鞋，小孩用的尿布、尿垫子、做好的包孩子用的小被、买的小毯子，小孩穿的棉布的婴儿服，漂亮的外套，还有学亮的第一个玩具。”
　　 生儿子学亮之前，大姐又邮来了当时不好买的红糖、奶粉，父母不在了，有大姐关心着的家是温暖的。杜鹃的身体不好，有大姐的牵挂她才有勇气活下去，迈过一个个沟沟坎坎。在某些程度讲，大姐成了杜鹃精神上的依赖，想着大姐一次次的帮住，杜鹃心里就更踏实。
　　 在大姐杜敏的眼里，杜鹃仍然是当年在她家里上学的那个孩子。在杜鹃儿子已经像当年的她在大姐家上学的那个年龄时候，一次，杜鹃姐妹们聚在一起出去，路上有车过来，大姐杜敏会拉过杜鹃躲过往的车辆，小妹杜丽会酸酸地说：“大姐就是向着四姐，我才最小呢。”大姐笑笑说：“你四姐身体不好吗？”在大姐的心里杜鹃就是她的另一个孩子。
　　 在杜鹃远嫁他乡的的年代里，在杜鹃生活的天空上乌云密布的日子里，物质的贫困，生活的不如意，那时杜鹃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是大姐从物质上的帮助，和一封封关心、开导、温暖的家书，帮杜鹃走出了风雨泥泞的路。遇到困难，想到姐姐的牵挂，心里就不怕，有底，踏实。在杜鹃的眼里大姐就像妈妈，这种情感局外人是无法理解的。
　　 现在，兄弟姐妹各家生活条件也好了，各自买了新楼，不需要大姐背米、背面了。大姐年龄也大了，背也驼了，大姐老了，到了需要我们照顾的年龄了。用二弟杜伟的话说：“到我们回报的时候了。”二弟杜伟时不时的春天给大姐送去开江鱼、本地鸡蛋，秋天送去小笨鸡，没有上过化肥、农药的小米、玉米面。
　　 这时，雾化器的雾气遮住了杜鹃的眼泪，她还是揪心大姐的病情，想起小宇说的话，是肿瘤，得手术后做病理分析才知道良性还是恶性的。
　　 杜鹃上学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经历母亲去世的撕心裂肺的疼，年轻的时候，经历了父亲去世，没有参加过葬礼的遗憾。她怕了，她怕失去亲人的经历，老公开导她：“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比你大的姐姐哥哥，将来也许会比你早走，你必须面对！”
　　 杜鹃说：“我真怕，真想自杀了，先去了，就不会经历失去亲人的刻骨铭心的疼。”
　　 三月二十五日，凌晨俩点多，杜鹃的雾化做完了，已经能发音说话了，虽然还是沙哑。
　　 回到家里，睡了一会，五点多一点，又醒了，对老公说：“今天大姐手术，手术都会有风险的，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不在现场看不到，心里就没底，就着急，大姐这样，我不在身边。”说着就哭了。“大姐是姐妹兄弟的顶梁柱，大姐病成这样了，怎么办啊，大哥的孩子研究生毕业了，还没找到稳定的工作，我帮不上，老弟的孩子大学毕业了，也没找到稳定的工作，我也帮不上，我真没用啊！”说着又失声痛哭起来。老公见状说：“你哭出来吧，别憋着！”
　　
　　 四
　　 三月二十五日上午9:30分，远在TJ的学亮打来了电话：“妈妈，我和小宇姐陪大姨在手术室外等候手术呢，一会就手术了，没事，不用担心。”
　　 三月二十五日中午12：35分，儿子学亮又打来了电话：“妈妈，大姨手术很成功，顺利从手术室出来了。妈妈，我也松了口气。”杜鹃有同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小宇打来电话，报了平安，说手术后麻药劲没过，还没醒，正在睡呢。
　　 杜鹃有好多话要和姐说，就随手拿出纸和笔来，写信给睡着了的大姐。
　　 大姐：
　　 你睡着了，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你患了甲状腺瘤病，去了TJ瞬间，对我来说是致命的一击，我度日如年，在我心里，你这个姐姐就像妈妈一样。
　　 记得二零零九年在哥哥的办公室见到你，见你瘦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担心你的身体，你说没事，也许是苦夏。
　　 大姐，从小到大，我始终是一个让你操心的人，从小我就是你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在后来到了上初中的时候，你的家离学校近，我就待在你的家了。这时，开家长会，我的学生家长席上就是你。有一次，在学校与同学打架惹了事，就不想上学了，逃学了几天。老师也不想收我了，你努力求老师，讨好我的老师，来接受我这个不太乖的学生。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这事深深刺痛过我，特别是工作以后，当我的坏脾气发做时，会想起这件事，成了警示我的一盏红灯。我宁可忍受不公平、委屈的，因为我记得：你为了我委屈自己，求人去讨好人，只是为了给我一次机会。这件事成我沉重的十字架，我内疚，甚至有负罪感，对不起，大姐，我始终让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