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四十里坡蓝天白云，春意盎然，风和日丽的。可是，不大会儿的功夫就起了风；风越刮越大，似乎沾了染色；瞬间，就将朵朵白云涂抹成乌黑色。同时，气温下降，天阴了下来。
　　 一架喷气式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马上就被阴云淹没，消失的无影无踪……
　　 落在树林里的画眉、喜鹊、麻雀……看老天爷突然变了脸，“吱吱喳喳……”发出高低、粗细不同的叫声来，转眼便没了影儿。丢下那片孤零零、干巴巴、毫无生气的树林，在狂风中摇来摆去，无奈地摇曳着、呜咽着。
　　 一位眉头紧锁、满面怒容的妇女，快步从树丛东边绕过来，推开了六女家院子的栅栏门。缩在窝门口的狗儿探出头，看来得是熟人，冲她“汪汪……”了几声。不知是与她打招呼；还是通知主人，有客上门来了。
　　 “亲家，这么早就过来了？你看看，这二八月的天，就像那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冷吧？快进来快进来！”六女妈热情地迎了出来。
　　 “我真不想过来，可不过来能解决问题么？”听声音，六女未来的婆婆很不高兴。
　　 “都是一家人，能有啥问题？坐下来，有话咱慢慢说，呵呵……”
　　 “谁和你是一家人！”
　　 “这大清早的，谁又招惹你了？你呀，真有意思！”
　　 “谁惹？问你闺女去！今儿的六女可和昨儿不一样，人大了，心也大了。人家呀，没准想和我儿大牛退婚，找更好的呢。”婆婆冷嘲热讽，一张脸拉得长长的。
　　 六女看婆婆信口开河，无中生有，将杯开水放在她面前，拉着脸。
　　 说起来，婆婆是个苦命人，儿子大牛还不到三岁，丈夫就过了世。岁月的磨难与压力中，她变得性情泼辣，嘴巴刀子般不饶人。特别是进入更年期后，除去在儿子面前稍微收敛些，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很敏感，不明是理，泼妇似的。
　　 “六女和大牛挺好。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六女爹微笑着，接过话。
　　 “没有的事儿？你们看六女的态度，爱理不理的，有她这样对待婆婆的么，啊？”
　　 “六女还是个孩子，别和她一般见识。”
　　 “自从订了婚，大牛整天围着她转，把亲妈都快忘了！怎，还不满意？为了帮大舅哥庆丰娶媳妇，大牛他起早贪黑，跑里跑外，出钱出力，他是你家未来的姑爷，可不是你家的长工！如今，庆丰媳妇进了门，你们如愿以偿，还还不赶快张罗着把闺女给嫁出去？是不是想出尔反尔，过河拆桥？你们还有良心么？”婆婆越数落越生气，她胸脯起伏，声音提高了好几倍。
　　 “亲家，没那么严重。你也知道，庆丰的婚事刚刚办完，就到年根儿了。过了年，他媳妇静雯就得了姨的口信，让小两口搬到城里去住。人说正月不搬家，这刚进二月，全家就张罗他俩进城的事情。这不，六女把他们刚刚安顿好，昨儿天黑大牛才把她从火车站接回来。你一个寡妇家家的，用不着你太操心，正准备下星期就……”
　　 “你们要明白，六女可是有主的人。不要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外边抛头露面、跑来跑去的，成何体统！”
　　 六女把马尾辫用力一甩，瞪了她一眼。
　　 “怎，不高兴？看来我那大牛呀，是配不上你了！人常说，强扭的瓜不甜。我家大牛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勉强！”紧劝慢劝，婆婆还是翻了脸。
　　 “亲家，孩子们挺好，你可别乱说……”
　　 “乱说？我又不是傻子！都怪我一时糊涂，被那个王八蛋村长灌了迷魂汤！不行，我现在就去找她，指着她的眼窝问问，当初，她是怎样和我承诺、保证的？”说起村长，婆婆咬牙切齿。
　　 “村长可是一片好心，你不能错怪了人家。昨天她还……”
　　 “不怪她怪谁？要不是她说的天花乱坠，别说媳妇了，孙子我也有了！我、我、我和她没完！”婆婆唾液四射，指手画脚的。
　　 “……”
　　 “这样吧，咱就按市场价，五分利，看看你家一共花了我家多少钱？大牛为你家干活，就按打工的价格来计算，怎么样？”婆婆看没人答理，更生气了，横眉竖眼的。
　　 “亲家，你心情不好，听风是雨，把好好的事情想歪了。两孩子好好的，只是晚登记了几天，能有哪么严重？快别说那些不着调、伤感情的话了。”六女妈忍无可忍，也拉下了脸。
　　 “晚登记？退婚才好呢！我家大牛不像别人的儿子，他不聋不哑，不瘸不拐，有钱还怕娶不回媳妇儿！”
　　 “你！”
　　 “我怎了，难道说的不对？”
　　 “有事儿就让你儿子大牛过来，好不好？”六女看婆婆不可理喻，终于开了口。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门还没过，就敢顶撞婆婆？天啊，这、这还有天理么？”说到这里，婆婆伤心起来，抽泣着：“老天爷啊，我的命……命、怎这样苦哇……大牛…大牛三岁那年，他爹就……就走了，丢下我们…我们孤儿寡母的，你们说容易么？实指望他长大成人，娶个好媳妇儿，呜呜……能享几天福，谁能，谁能料到，福享不上，呜呜……还得受这种窝囊气哇……我活得还有……有啥意思啊，呜呜……”婆婆越说越痛，放声痛哭起来。
　　 “别哭了。有啥话，您慢慢说。”六女忽闪了几下长长的黑睫毛，毛茸茸的大眼睛装满了泪水，心软了下来。六女妈也跟着抹眼泪。
　　 “两条路随你们选：要么六女马上就和大牛领证去；要么咱两家就算账。”婆婆擦干泪水，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
　　 “今天是星期天，不能……”
　　 “不行，都是村长害得，现在我就去找那个王八蛋女人说理、算账去！”婆婆站起身，一摔门走了。
　　 “快回来！”一家三口追出门去，迎着“呼呼……”的西北风大声喊。一个个急得直跺脚。
　　
　　 二、
　　 六女表姐多，名字是跟她们排过来的。其实，除去哥哥庆丰外，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庆丰两岁那年，得了重感冒，赤脚医生在打退烧针的时候，竟然打在孩子的坐骨神经上！大夫的不小心，使庆丰落下终身的残疾。
　　 庆丰七岁那年，又一次迎来了丰收年：谷子颗粒饱满，沉甸甸的低了头；麦浪滚滚，一片金黄，麦穗好像姑娘的三股辫子；菜籽黄中透着绿，土豆地里一片白茫茫……
　　 四十六坡村里村外，到处都散发着天然、醉人的芳香……
　　 为了颗粒归仓，不糟蹋粮食，秋收进度越快越好。队干部就按劳力、地垄分到每个社员手中来收割。当时，庆丰母亲生下六女还不足五个月，也得和其他妇女一样下地，参加抢收。
　　 父母起早贪黑的忙，哄妹妹的任务就落在庆丰的身上。他不但要为妹妹换、洗尿布，哄妹妹睡觉，还得抱妹妹去地里找妈妈喂奶。为此，孩子们都是七岁入学，庆丰却晚了一年。
　　 “真苦了庆丰了，腿脚不利索，还得抱妹妹跑来跑去的。”
　　 “可不是么，庆丰懂事，心细，成熟也早。唉，多好的孩子啊，可惜了。”看到庆丰，乡亲们就议论。
　　 庆丰入学那年的秋收，父母没别的办法，要么把六女放在地头边；要么就把她拴在炕上。庆丰惦记妹妹，一放学，都以最快的速度往地里、家里赶。每当听到妹妹的哭声。庆丰心急脚慢，远远就喊：“六女，好妹妹，别哭别哭，哥回来了，哥回来了啊。”
　　 “哥，哥……”
　　 “你看看你，又尿湿了，难受吧？好妹妹，来，快把裤子脱下来，啊。”庆丰连书包都顾不得摘，先抱妹妹。
　　 “哥，哥，扑，扑九，扑九，扑九，……”六女学话的时候，叫不走是扑九。
　　 “哥不走，哥要和六女一块玩儿，好不好呀？”
　　 “哥，哥，嘻嘻……”
　　 “真是哥的好妹妹，亲妹妹……”
　　 “咯咯，咯咯……”六女倒在哥哥的怀里，发出银铃般地笑声来。
　　 付出自有回报。那别人家的孩子，先喊得不是妈妈就是爸爸，而六女喊得却是她的哥哥。他们的感情，超越了一般的兄妹。
　　 六女上初中的时候，哥哥庆丰已经长成个帅小伙：高个、剑眉、大眼睛，四方脸有棱有角的，非常英俊。
　　 庆丰不但长得好，还很勤快，干什么都爱琢磨。他心灵手巧，心细如发，啥活儿都难不倒他。乡亲们经常找他帮忙。
　　 “大娘，我家电视又没声了，快让庆丰过来给摆弄摆弄。”
　　 “水管不知怎了，总是跑水。庆丰，拿上扳手，给大爷修修！”庆丰对修理行业很有天赋，无论是电器，还是别的用具，无师自通。所以，他家的工具应有尽有。
　　 可是，因残疾在身，二十七岁那年，庆丰还没找上对象。眼瞅着同年大小的小伙子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父母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三、
　　 “哟，老大姐，一个人这是忙啥呢，他们爷三都下地了？”深秋的上午，村长过来了。
　　 “是啊，他们下地了。妹子，你那么忙，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庆丰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儿，连忙迎了出来。
　　 “哪阵风？没听见屋檐上，喜鹊一个劲儿喳喳……么？你家有喜了！”
　　 四十六坡的村长姓赵，虽然是个女人，论能力可不比那男的差。她办事公道，雷厉风行，不卑不亢的。大集体的时候她就入了党，先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政治队长，后来升到大队任妇联主任、大队主任。改革开放后，一直是四十里坡的村长。赵村长心直口快，生就一副热心肠，乡亲们的大事小情，都牵挂在心上。
　　 赵村长高中文化，四十六岁。她中等个头，梳着短发，利利索索，眉清目秀的。丈夫在乡里工作，儿子毕业后留在了城里。
　　 “是在叫，是在叫。”庆丰母亲欣喜若狂，连忙斟茶倒水。
　　 “庆丰也不小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够你们操心的。”
　　 “是啊是啊。不瞒你说，唉……愁死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今天呀，就是为他的事儿来的！”
　　 “太好了！”
　　 “我有个本家侄女，叫静雯；家就住在三十六坡，也就是咱们的乡政府。静雯和六女同岁，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身材、相貌、性格都不错，可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儿！”村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这么好的闺女，同意嫁给庆丰？”
　　 “她同意。”
　　 “真的？”庆丰母亲激动地声调都变了。
　　 “当然是真的了。”
　　 “庆丰的腿，姑娘她、她……”
　　 “这个你尽管放心，她不同意我也不会过来，你说是不是？”
　　 “谢谢妹子，谢谢妹子。”庆丰母亲含着热泪，连连点头。
　　 “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说。这孩子不但能干，还孝顺、仁义。她娘瘫了十几年，静雯一直守在床前侍候，端屎倒尿，悉心照料。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前些日子她娘过了世，静雯还是觉得对不起娘亲，哭得死去活来的。你去三十六坡周围打听打听，有谁不夸？”
　　 “多好的姑娘啊。”
　　 “可不是么！可是这些年，他爹为了给她娘看病，到处求医问药，日久天长的，就欠下静雯舅舅不少钱。按理说舅舅的钱不算债，可人在情分在，静雯娘前脚走，舅舅、舅妈就上门和他们要钱了。他们生怕父女拖欠不还，竟然说那钱是他家借得高利贷！你说，这不是落井下石是什么？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是啊，这爷俩命也够苦的。”
　　 “只要你家多出财礼钱，这门儿婚事准成。”
　　 “多少钱？”
　　 “加上利息，估计得上万。”
　　 “上——万？妹子，我家的情况你也了解，从哪来这多钱啊？”庆丰母亲倒吸口凉气，像只泄气的皮球，马上失去了兴致。
　　 改革开放后，四十里坡土地承包，村民因地制宜，大量发展农副业；还修了公路，通了电、自来水……青壮年们在农闲的时候，还能外出打工挣钱。虽然生活水平日新月异，逐渐提高，可那个时候万元户还很少。庆丰因为残疾，一直也没出去挣过钱，家里的积蓄除去盖新房，已经所剩无几，哪来这多钱啊？
　　 “我呀，倒是有个好办法……”
　　 “没钱，哪来的办法？”
　　 “这样吧，明儿先把静雯叫过来，让他俩相看相看，看好了咱再商量。”女村长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
　　 “妹子，一切都听你的。”庆丰母亲相信村长的办事能力。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她，连忙应承下来。
　　 四、
　　 听说又要相亲，庆丰情绪低落，一晚上没睡好。
　　 头年夏天，邻居王婶的外甥女来她家探亲，王婶看她与庆丰年岁相当，就想做个媒人，把她说给庆丰。可是，她怕外甥女一时接受不了庆丰的残疾，就突发奇想，计上心来。
　　 那天，六女与她爹进县城办事去了，庆丰妈也下了地，家里只有庆丰。
　　 “庆丰，婶的外甥女来了，她比你小五岁，正合适。我和她说好了，一会儿她就过来，到时候，你就坐在别动，看好了婶再和她慢慢说，啊。”
　　 “婶子——这能行么？”
　　 “不瞒你说，我那外甥女泼辣，性子急，嘴巴不饶人。她呀，本来是有婆家的，前不久退了婚。因为……唉，咱不说那些没用的。她要真能嫁给你呀，是她的福分！庆丰，成不成看缘分，听婶的，自信点儿，啊。”
　　 “那可不行！”
　　 “听话！”
　　 “那就等爹妈和六女回来再说。”
　　 “只是过来看看，串串门，人家姑娘都不怕，你一个大小伙子，怕什么？”
　　 就这样，姑娘与庆丰见了面。她看庆丰长得那么帅，还盖起了新房，禁不住芳心大悦，脸红耳赤，以为找到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