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条沟，它开裂在大地上。
　　
　　 一
　　
　　 “哗哗哗”，白炽灯下，乌烟瘴气，一桌麻将正在洗牌。
　　 “听说了吗？二树回来了。”
　　 “几时的事？二树不是进城找他哥大树了吗？回来了？”
　　 “哗哗哗”，四双手推磨般左左右右搓和着牌……
　　 “说是兀（那个）事要成了，队里要给二树家翻盖一院瓦房呢……”
　　 啪！“红中。屁！八字还没一撇哩。瞎嘈嘈！”
　　 “幺鸡。”“你咋就不信？支书都进城找大树几次了，提了礼，大树还招呼支书喝了茅台呢。”
　　 “你喝了？把你个能地……八万！”
　　 “嫑急，碰——九条！支书能当家？你看，这一阵子，一到晚上，村长家跟过会一样，人出溜得紧，还有下台的兀（那个）豁豁支书，一族人看笑话呢，热闹地很呢……我跟你们说，还真不知谁能吃上这冷猪头呢……咳，会不会打牌！下家坐庄着呢，你不盯住，你胡出啥呢！”
　　
　　 二
　　
　　 这是一条沟，一条南北走向的岔沟，一条大地的裂缝把村子分成沟东村沟西村，沟东沟西一个姓，远古时弟兄两人分了家，隔沟相望，世世代代，麦青麦黄，繁衍成各自独立的两个大村庄：胡家村。一个叫沟东胡家，一个叫沟西胡家，两个小队，同一个大队。过去叫队，叫公社，现在叫村，归鹿原乡。
　　 沟，一头大一头小，扯开有二三里路，似个喇叭，喇叭收嘴处有一棵古皂角树，秋时，乌丫丫的挂着皂角，树上是老鸹窝，树下是一间简陋的井房，井房里是一口辘轳水井，黄土高原，井深，下井的牛毛绳就有十几丈长，盘起来要用驴驮，不知道多少年月了，青石箍起的井口已被岁月磨出了一道道的渠槽，隔沟的东西胡家世世代代在这井汲水吃。辘轳把从早到晚吱吱呀呀得不消停，稍桶折大桶，一担又一担，撒泼出来的水流出青石板流出井房流淌到沟里……时间久了，形成了一渠草溪。
　　 这道沟向南延伸着，逐渐宽了起来，深了起来，沟边长着蒿草，蒿草堆里是一丛丛刺道道的酸枣窠子，你如果站在沟边向沟底望去都会有些恐高，旧时，沟两边村子里也有过老婆婆或小媳妇跳这沟寻了短见的。这道沟的喇叭口阔处连通着鲸鱼沟。鲸鱼沟，传说姜子牙渭河1钓鱼惊走了一条大鱼一路拉出了这条沟，鲸鱼沟东西走向蜿蜒几十里，把白鹿原隔成南原和北原。沟底有着茂密的芦苇林，秋日里飞花如雪。芦苇林里隐着一溪潺潺的流水，水里有鱼……
　　 胡家沟是鲸鱼沟的一道岔沟，白鹿原上这样的岔沟有不少。
　　 如今，芦苇没有了溪水没有了鱼也没了，原因在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修水库，后来水库泥淤了，库水干涸了。皂角树没了井房没了井也没了，原因是拔了树填了沟尾盖了商铺。于是，两个村子在这里混成了一片，成了街，一条公路从街上店铺前通过，通向秦岭深处的商洛。
　　 垃圾便倒到沟里。顺沟是一道道炉渣砖块食品袋卫生纸的流泻，沟两坡洋槐树疏林间密密麻麻扎挂着白色的塑料袋，在风中抖动……
　　 如今，沟荒了，村子也荒了。
　　
　　 三
　　
　　 春节刚过，地里的雪还未消融，一坨坨雪帽下是反青的冬麦，湿漉漉的风带来一个消息：城里拆迁盖楼修路，城市里的政府要考察立项建筑垃圾填埋场了。这个城市年产建筑垃圾近5000万吨，近3000万方，已有的十几个填埋场远远不够用了，说要在玉田县选址再建几个。这消息早在春节的玉田县十里八乡的酒桌上发酵起来……返乡过节的人交头接耳，鹿原乡的沟东沟西的胡家炕头上也就多了一个话题……这里离市区很近，四五十里，农民常进省城，也见过那些疯狂地疾驰在都市夜的红绿灯下的，被漆成橘黄色的污脏的渣土车。
　　 渣土填埋归环卫园林部门管，沟东的胡家村胡大树在市上环卫园林局当局长，胡大树的弟弟胡二树在农村做农民。一明两暗一院土房，他们的老宅就坐落在沟东沿，站在家门口的场地上就能看见沟西的鸡跑就能听到沟西的狗叫，能看到对面陡陡的沟坡里几只白羊静静的在洋槐林里吃草。
　　 这天，新上任的村支书敲开了二树家的门。村支书是才退休回乡当上了支书的。
　　 几天后，二树带着村支书进了城。
　　 村支书告诉胡大树，不能让姚沟抢了先，乡里的意思是推荐姚沟的。
　　 大树说，先做县里的工作，让县里直接往市上报……
　　 大树给支书算了一笔账：咱兀沟岔，少说也有一个亿立方的填充容积，一天100辆渣土车跑，一车按20方（40吨）算，一天两三个来回，一年就将近200万方，咱们那个沟可以填埋几十年……一车次二百元收填埋费，那，一年的收入那是多大的一个数字啊！还不说政府每年的补贴……
　　 几年后跟进造地，填埋场覆盖上黄土，搞些蔬菜大棚，养养地，地养熟了，那就是上百亩良田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支书说：“那是，那是，这么块肥肉谁都馋哇……怪不得几条沟都在争呢，不过，这污染……”
　　 大树说：“建筑渣土，又不是生活垃圾，哪有什么污染。”
　　 乡党见乡党，两眼喜洋洋，那天的酒，据我知道，并不是茅台，是平平常常的西凤，老秦人的味道，四大名酒，茅台五粮液汾酒西凤，酸甜苦辣，西凤辣，辣而淳厚得绵香幽幽，胡局长就好这口。
　　
　　 四
　　
　　 惶惶的，这日子过的真块，天热了，麦子黄了，知了叫了。一天，一队小轿车出现在村口，沟沿上来了一群西服革履的人，有人认出了县长，县长跟在那群人的后头……
　　 “市长来了，来看咱兀胡家沟呢。”知情的人嘈嘈起来。
　　
　　 五
　　
　　 “乡长呢？”
　　 “领路呢。”
　　 哗哗哗，白炽灯下乌烟瘴气，一桌麻将正在重新洗牌……“你咋恁能得？你跟着呢？你见了？”
　　 “八五一十三，两把抓干，该你起牌咧！兀天，大树回来了么？”
　　 “回来了，还给我递烟呢。哎，你说，兀天，领导来咱沟东视察哩，沟西兀（那个）拉虎他婆娘在沟沿上一跳一骂地咋兀歪（厉害）的？她咋冲着沟这边市长县长骂呢？”
　　 “出牌出牌，愣啥神呢？！……你还不知道，还不是下了台的豁豁支书教唆的……拉虎西虎盖虎弟兄三个，兀一家三个恶虎谁敢惹！沟里的洋槐林子是人家老大承包着，放羊，你知道兀沟他是咋包到手的？你看兀货的架势，出门，铁链子拽着一头狼狗，谁敢惹？……哎哎，胡了，单吊二饼！”
　　 “听说，拉虎要承包填埋场？都闹到乡里去咧？……你他妈的，咋敢放二饼呢！尽他妈地给人点胡！”
　　 “咱村汉民还没有露面呢，嘿嘿，他拉虎几个能斗得过汉民？人家汉民才是稳坐钓鱼台呢！甭说村长，这些年来哪届乡长不给汉民面子不看汉民的眼色？咱村修路，是谁要的价？不是人家汉民出面，狗蛋他大（da 爸爸）死了谁能去帮忙着抬埋……，前年个，李寡妇上吊，闹得多凶，还是拉虎的本家子哩，顶个球用……会咬人的狗不叫唤，他拉虎想好事呢，嘿嘿，好戏还在后头呢。知道不，啥叫不是村长的村长？”
　　 “他妈的，都是拆台的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见不得谁好……咳，胡家村烂咧，不论沟东沟西，帮帮派派的早就不圆和咧。咳！”
　　 “哎，听说，在咱胡家沟做填埋场的事，咱村劫了姚沟的胡，乡长是姚沟的女婿，为这事正和县长不对付呢，得是？”
　　 “打牌！打牌！咸吃罗卜淡操心。小心挨黑戳！打牌！”
　　 哗哗哗，哗哗哗，又开始洗牌。
　　
　　 六
　　
　　 下雪了，风呜呜地，雪粒子打人脸疼，今年入冬雪来的早。
　　 一大早，胡大树刚坐到办公室，一杯热茶还没有沏上，电话响了，市长秘书小田的电话：“胡局长，市长在等您。”
　　 市长办公室里，暖气温馨，市长站着，市长手一抬，“啪”，一份文件拍在那张宽大的黑漆亚光的办公桌面上，拍在胡大树的脸前：“你看看！”
　　 大树忙掬起一看，只见标题醒目：《诉状：谁为我们胡家沟的村民做主？》。大树认真地翻阅着，一页一页一页……不觉间汗从额头渗出，文章里，就反对建胡家沟垃圾填埋场上书市长，十三条理由，以保护环境的名义……
　　 落款：鹿原乡胡家村广大村民。却盖有沟西胡家村村委会和鹿原乡乡政府的大印。
　　 最后一张白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歪七扭八的，一个个的姓名和压在一个个姓名上的血红的指印，几乎让胡局长晕倒。
　　
　　 七
　　
　　 又一个春节过后，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进了姚沟村，人们传说是要修一条引道，从公路通往沟边……市上开始在姚沟修建建筑垃圾填埋场了。
　　 姚沟在西，距胡家沟五里，也是一条从鲸鱼沟撇出来的一道岔沟。
　　
　　 八
　　 后来，支书辞职了，大树退休了。再后来，听说，沟东胡家胡汉民承包了姚沟的填埋场。
　　
　　 （本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2016年04月09日 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