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夏末，烈日炎炎。
　　 方平坐在返程列车上。向北过了山海关，喧闹的车厢安静下来。窗外是广袤的平原，浓绿与湛蓝在远方交汇，仿佛一条分明的丝线，一头牵着河北，一头牵着黑龙江。
　　 方平牵挂两人。
　　 解放前，河北连年饥荒，方家逃难北方。经过艰苦挣扎，生活稳定下来。祖母年事渐高，便想叶落归根。
　　 这年，方平商校毕业，等待分配工作。他趁此机会，去河北看望祖母。
　　 思绪又回到了数日前——
　　 走进老宅子，枣树、桃树依然繁茂。只是丛生的杂草，颓圮的土墙，多了几分荒凉之感。
　　 树荫下，祖母坐在靠椅上，闭着眼睛，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方平蹲在祖母跟前，轻轻地唤了一声。祖母睁开浑浊的眼，露出惊喜的表情。
　　 “你的眼……”
　　 “害了病，瞧不清。”祖母笑着说，“就算瞎了，我也能听出你的声儿。”
　　 祖孙俩手握着方平的手。
　　 “身子骨还好吗？”
　　 “自个能做饭。你叔叔、婶子常来。”
　　 “常来就好。”方平遵照母意，定期给远房叔婶寄钱，代为照顾祖母。
　　 “你爹他……”祖母问起。
　　 “我爹挺好。我刚看过他。年底他就回来了。”方平的父亲，因“投机倒把”罪，被判四年徒刑。
　　 “可惜了，学生会主席，没能上大学……”一声叹息。
　　 “我快要上班了。”方平受父入狱影响，报考大学的资格被取消。
　　 在老家住了数日，方平不忘母亲嘱咐，遍访亲人，每到一家，均送一份薄礼。
　　 不料，突降暴雨，阻断铁路，归期不得不延后。方平怕母亲担心，便想赶到县城，发一份电报。出了村口，偶遇远亲三舅。
　　 方平对此人的印象尤坏。这个三舅精明而狡黠。方平曾听母亲说，饥荒最凶那年，全家挨饿，她向此人借一碗米，结果遭到拒绝。
　　 方平走亲访友，唯独没去三舅家。
　　 三舅迎上来，满脸堆笑地说：“你啥时候回来的？你爹娘可好？”
　　 方平不冷不热地说：“好着哩。”
　　 “你这是去哪儿？”
　　 “发洪水了，火车停运。我想去县城给我娘发个电报，告诉她晚几天回去。”
　　 三舅皱着眉说：“路淹了，走不通。我借了一辆拖拉机，下午去县城。要不，我帮你发电报？”
　　 方平犹豫了，心里过意不去。没想到三舅变了，变得热心肠。他不禁惭愧，连声道谢，将地址写清，除了邮资，又多付一些辛苦费。
　　 洪水过后，方平踏上了归程。火车呼啸向北，进入黑龙江省。
　　 火车站外，穿着灰布衫子的裹足老妇女，立在出站口的一侧，翘首张望着。
　　 “娘，我给你发电报了，你咋还来接我？”
　　 母亲一脸焦急，目光忧郁。当方平出现时，她长舒了一口气。
　　 “我没收到电报。这些日子，我没事就来火车站，傍黑子才回去。老寻思着，你还不回来？”
　　 “你天天都来？就这么站一天？”方平鼻子发酸，眼泪流淌下来。娘是裹足的小脚，每天苦苦站着，怎么受得了？
　　 迈进家门，方平抱怨：“三舅丧良心！他居然没发电报。我明明写清地址，还多给他钱了……”
　　 所托非人，刻骨铭心。方平发誓，龌龊小人，永不原谅。
　　 母亲脱掉鞋子，坐在炕上，揉着脚，淡淡地说：“许是电报邮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