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胖，中等偏矮的身材；紫红色的脸膛上，岁月的年轮已经镌刻了清晰的痕迹；一双大眼，不是特别有神，但流露出的都是忠诚善良的目光；常年剃成平头，短而挺立的头发中间，已经挤进了差不多一半的白发。
　　 这人就是已到知天命之龄的昌发，绝对的凡人一个，是一位掉进人堆里，就像一滴水落入湖面瞬间就消失的小人物。但是在秀芙山区问到昌发，不说妇孺皆知；但随时都会有热心人提醒你，昌发啊，他家就在白牡山下的公路边。紧挨着公路堆放废铁的大院子就是他家的废品收购站，院里有座小别墅。院子里若是停了一辆中等货车，他肯定在家。
　　 按照这样的提示前去，准会找到他家，见到昌发。他现在正忙着收购废铜烂铁。不过，昌发曾经并不是收购废铜烂铁的人。
　　 昌发家住在风光秀美的白牡山下，在秀芙山区原来属于相当贫困的人家。在弟兄三人中，昌发在中间；也许正因为如此，在外人眼里，他在家里似乎属于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人。到了入学启蒙的阶段，昌发也和其他孩子一样，背着破旧的书包进了学校。那个年代人们都不重视读书，之所以送孩子读书只不过识个人名字；甚至有的孩子读书只是走过场，自然无人查问他的学习成绩如何。每天早晨背着书包迎着朝阳晃悠到学校，晚上踏着夕阳背着书包玩着回家。不过，每次放学回家时，昌发都与众不同，手里总少不了要带着顺手捡到的枯树枝，或者采的几把野菜。邻居们见到，常常笑着说几句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夸奖的话：“昌发这孩子，真是跌倒了黄土还要抓三把！”
　　 大概主要原因是家贫，也许还因为读书成绩也不突出，初中还没有毕业，昌发就自动辍学回家。虽说那时刚刚分田到户，但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家里也做不了啥事。地处山区，人均耕地仅仅三分田，山地倒是多些，也不过人均一亩左右。昌发的父母刚到中年，也没啥手艺，经营家里的田地，已经显得绰绰有余，再加上昌发辍学在家，家里一时竟然显得人手富余。
　　 不过，不需要父母催促，昌发比父母还要焦急。辍学的时候，他就捉摸着做啥事合适。小孩子毕竟见识有限，想来想去，只有跟着瓦工出去做小工。因为木匠不需要小工，跟着木匠必须当学徒工。本地的规矩是，木匠学徒工一当就得三年，不但没工资，家里每年还要交一定数量的粮食给师傅。一年里的端午、中秋、过年还要到师傅家送礼拜节。这样三年下来得花多少冤枉钱啊！昌发私下里常常这样感叹。还是跟着瓦工做小工好些，每天都有一元左右的收入。积少成多，聚沙成塔。
　　 那时车辆少，外出做工常常大清早步行而去，擦黑时步行回来。看到极少数人骑着自行车，一晃窜出很远，昌发常常眼睛都看直了，回过神来时，总是轻轻叹息一声：“哪一天能够买辆自行车，那该多好啊！”
　　 披星戴月，顶酷暑、冒严寒做了两年小工，虽然挣了几个小钱，但是都补贴家用了。昌发渴望买辆自行车的愿望，似乎还是天上的月亮。做小工的两年里，个子没增加多少，但黑了很多，明显比原来壮实了一些。
　　 不知不觉中，又一个夏天带着南风和炎热，风风火火地来到了秀芙山区。一个晌午，正在挑砖的昌发因为早晨走的时候时间紧，吃得少，感觉到又饿、又累，渴的要命。正在思量着找水喝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喊着“卖冰棒啦！一角钱一根，冰凉正好解渴！”昌发立刻下意识地咽咽口水，发现嘴里更加干渴得厉害。摸摸破衣服的口袋，仅有的几角钱默默地躲在角落里。要是买根冰棒吃吃，多好啊！可是，吃了冰棒，午饭钱就不够。不吃午饭，下午就不能做事。不行，得忍着。
　　 傍晚回到家里，昌发一直觉得闷闷不乐。到底为了啥事，不需要仔细思量，是因为晌午时那根冰棒没吃。长了这么大以来，还从来没尝过冰棒的味道。唉！
　　 大概是一口浊气叹出之后，心里豁然开朗了。对，别人卖冰棒，我也卖冰棒去。偶尔有剩余的冰棒，或者将要融化没人买的，我就自己吃掉，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昌发本来就忠厚老实，这样性格的人似乎都是脑子一根筋。不几天，昌发就回家找木匠制造好了冰棒箱子。昌发学着别人冰棒箱子的样子和做法，想方设法找来一些干净棉花，均匀地铺在冰棒箱子内六面，又买来几块干净整齐的白布，一边去请教别人，一边小心翼翼地装饰好了冰棒箱子里面。
　　 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就应该趁着天热赶紧卖冰棒，因为这事季节性很强。那时候批发冰棒要到城里的冷饮批发厂，或者到冷库去。县城离家二十余里，平时无事空着手跑一趟，很多人都会觉得辛苦，昌发可不管这些。邻居们见他要卖冰棒，不禁有些吃惊地问他，到城里这么远的路，你连自行车都没有，怎么进城批发冰棒啊？昌发咧开嘴，憨厚地一笑，很自然地说我走着去。邻居们听了，吃惊之余，笑笑也就作罢。
　　 从此，昌发总是在凌晨两三点钟就从家里出发，背着空冰棒箱子，小跑着往城里赶去。每次都跑得满头大汗，浑身衣服都湿透了。每次到了城里的时候，往往天刚刚亮。等到人家上班，昌发总是第一个把冰棒箱子装满，然后背着沉重的冰棒箱子，脖子伸的长长的、身体前倾，努力迈开大步往回赶。
　　 那些骑着自行车来城里批发冰棒的人，看到昌发迎着朝阳一步一步往回赶，常常十分得意、挑衅地安安铃铛，“嘀灵灵、嘀灵灵”的声音随即讽刺似的响个不停。那些人然后一脸不屑地扭扭头，用力飞奔而去。昌发宛如龟兔赛跑里的乌龟，一边抹着额头的汗珠，一边不停地快步走着。
　　 赶回家时，已是晌午时分。昌发正式开始走村串巷买冰棒。开始两天，尽管昌发跑得挺勤，喊得也挺欢，但就是很少有人买他的冰棒。到了傍晚时分，总要剩下三五十只冰棒，无精打采、软绵绵地瘫倒在箱底的白布上，一副可怜兮兮、泪水盈盈的模样。昌发见了，也是浑身发软。早已就打听好了，别人都可以卖完，很多时候甚至不够卖，还有人骑着车子跑两趟批发的冰棒都卖完了，自己的冰棒怎么就没人买呢？
　　 晚上睡在床上，因为蚊帐罩着，一阵阵闷热从地面八方无声地涌过来。昌发不住地思索着冰棒没人买的原因；总是想不出头绪，也许这几天实在太累，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背着沉重的冰棒箱子往回赶，出城不远经过一个村庄时，忽然有个小孩大喊着：“买冰棒的，我买一根！”昌发一愣神，看到一个半大的孩子正朝自己奔来，立刻停下步子。打开箱盖拿冰棒时，昌发脑子里似乎电光火石般的一闪，不论在哪里，只要这箱冰棒买完了不就行了吗？
　　 想到这些，昌发顿时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尽管阳光越来越强烈，身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昌发还是振奋精神，大喊着：“冰棒啦！冰凉又解渴啦！”昌发虽然读书成绩不好，但是一点不笨，一边高喊着卖冰棒，一边往回赶。这样，常常在午后，一箱冰棒就一根不剩。
　　 摸到了路子，昌发卖起冰棒来似乎越来越有劲。只是每天背着冰棒箱子进城，接着往回赶，四处奔波走村窜户十分辛苦，但是昌发似乎毫不在乎。看到别人骑着自行车来来回回一阵风似的，眼里满是羡慕。
　　 在外跑的日子多了，很多人都认识他，常常调侃着：“昌发，你怎么也得弄辆车子骑骑。你这样子也不像在卖冰棒，而且特别累人。”昌发听到这话，总是抹一抹黧黑的脸上，憨厚地笑笑，抬起腿，很有些自豪地说：“我怎么没车子！这就是十一号小轿车！”大家一愣，顿时哈哈大笑。
　　 几阵凉爽的秋风轻而易举地侵占了冰棒市场，冰棒卖不成，昌发也没发愁。早在卖冰棒时，昌发就看到不少人家的苎麻因为没有达到理想的收购价，储存在家迟迟没有出手。很多人家也因为没有门路，难以销售出去。买了一个夏季冰棒，进城如同走大路，走村窜户也增加了见识，锻炼了口才，兼之略有一些现钱，昌发根据自己得到的信息，确认苎麻一定会有销路。于是每天扛着扁担，带着绳索，到一些偏僻的山旮旯小村里收购苎麻。
　　 住在山旮旯的有些人家储存的苎麻已经开始生虫腐烂，巴不得尽快、尽早出手。有些人家甚至把多年积存的苎麻确立一个价格，然后交给昌发代为销售。昌发尽量设法找这些人家，一两个月就收购了几吨。真是运气来了抵门杠都抵不住。这年冬初，一个外地商人带了现款来此打听着收购苎麻。昌发得知，立刻前去商谈。商人急需，昌发诚恳，终于促成了昌发的第一笔生意。昌发小赚了一笔。
　　 钱刚到手，昌发就找熟人买了一辆半旧的加重自行车。邻居们、熟人见到昌发买了自行车，部分人开始有限度地真心赞赏昌发有出息。自己做生意挣钱，买了辆自行车。
　　 有了自行车，昌发外出收购苎麻就方便了很多；来回速度快，一天可以跑很多趟，收购的苎麻量随之大幅度增加。因为已经有了上次出售苎麻的经验，现在收购时昌发并不急着出售，而是随时观看行情，到处打听苎麻销售的价格。家里存有苎麻的人家，眼见得别人家的苎麻能够销售出去，留在家里的苎麻占场地、占空间，还毫无益处；再说，昌发收购苎麻时，知道偏僻山区的老百姓大多忠诚老实，秤杆子总是向后倾斜，秤砣尽可能往后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感动之余，纷纷把家里储存的苎麻卖给昌发。从此，昌发正式开始了收苎麻这项生意。
　　 天旋地转，冬去春来。炎热的夏天说来就来了，昌发又开始卖冰棒。不过这时的昌发似乎有鸟枪换炮的感觉，每天黎明就骑着半旧的自行车，绑上冰棒箱，匆匆向城里赶去；批发了冰棒后，立刻骑着车子沿途叫卖。因为有自行车，昌发一天往往要卖两箱冰棒，跑的范围也更加广了。
　　 就这样，昌发二十出头的时候，已经备好了搭建房屋的所有材料。因为那时人们普遍喜欢平顶房屋，人们都带着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搭建平顶是一种新的房屋样式；而且，有钱的时候还可以在平顶上再加一层，搭建成楼房。搭建了楼房，多气派！
　　 常年在外奔波的昌发，见识自然不同于一般人。搭建房屋时，自然与时俱进搭建了两间平顶。平顶撘建好以后，又在旁边搭建了一间厨房。这就有了家的样子和规模。也许是安徽九华山的菩萨招远不招近吧，邻居们、本村人虽然不太待见昌发，估计是因为昌发家多年来一直很穷。昌发夏天卖冰棒以及日常收购苎麻时跑过临县很多村庄，有位姑娘默默地看中了昌发。遇到昌发到了村里时，姑娘家常常找借口和昌发说几句话，或者邀请昌发到家里休息休息。
　　 昌发忠厚老实，但是正处于青春年少时期，自然不是傻瓜。眼见姑娘常常找机会和自己说话，自然知道姑娘的心事；而且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回家告诉父母，请了一位媒人到了姑娘家提亲，果然一提即成。昌发不久就幸福地成了亲。
　　 一年后，爱人为昌发添了个大胖小子。从此，昌发黝黑的脸上洋溢着笑意越来越浓，每每见到熟人总是咧开嘴笑着。小家庭添人进口自然开心，但是生活负担随之加重。俗话说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用在昌发身上真是十分合适。昌发从此更加忙碌。但是，昌发原来买的时候就是半旧的自行车，到这时，就好像不堪重负的垂暮老人，不论昌发怎么精心维修，再也不能负重了。
　　 怎么办？其实昌发早已做好了准备，换一辆新自行车，或者买一辆半旧的摩托车。就在昌发正式决定购买一辆半旧的摩托车那天，却发生了一件影响昌发一生的事情。
　　 那天，昌发打开家里存钱的木箱子，准备取出多年来的积蓄一千元。谁知翻遍了箱子也没找到，钱没有长腿，根本不可能自己跑走。想找爱人问问，爱人前一天回娘家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家里不可能来过小偷，钱一定是爱人在家没打招呼，偷着补贴娘家了。怎么办？这可是自己一颗汗珠摔八瓣，冒着酷暑严寒辛辛苦苦挣来的。也许，爱人没拿。但是，这事得一定要搞清楚，不明不白地着急、想着烦恼的事情，也不应该。
　　 破自行车已经成了几根废铁，昌发一急，饭也没顾上吃，就咬咬牙花钱搭乘了一段中巴车，接着又迈步往岳父家奔去。
　　 见到爱人，昌发匆匆忙忙地把事情一说，爱人脸色顿时十分尴尬，红着脸、额头上渗出汗珠，轻声细语地解释了一番。原来，昌发的妻弟，酷爱赌博，最近这段时间输得厉害，对方见他不还钱，就威胁着说，不还钱就来搬他家的家具，甚至拆他家房子卖钱。妻弟无奈之下求到姐姐，姐弟情深，生怕弟弟有个闪失，就瞒着昌发把家里一千元带来给弟弟偿还了赌债。
　　 昌发一听，知道还钱无望，因为本性忠厚老实一时竟然愣住了，不知道咋办才好。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喘过一口气，眼神有些模糊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地走出门，爱人拉他回来，他竟然像没感觉似的，一直往前走。爱人有些着慌，连忙回家告诉父母。谁知找到父母说明了情况，就再也看不到昌发的踪影。
　　 原来，昌发来的时候走得急，在家里没吃没喝。经过一番辗转感到岳父家，骤然间听到自己的辛苦钱被妻弟还了赌债，知道这已经是肉包子打狗。挣钱时的辛苦，宛如电影里的片断，不住地在眼前晃动。午后炎热明亮的太阳一晒，更是觉得昏昏沉沉，似乎整个身体都轻轻地漂浮起来。不知不觉就啥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