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群山层层包裹着的斑竹村像躺在摇篮里婴儿。江南的春来得早，惊蛰刚过，太阳就暖洋洋的。村边的小溪没有冬日的凝滞，叮叮咚咚欢快地流淌着，溪边的桃花像报春的使者，千朵万朵地绽放。
　　 村里两户人家同时办喜事，整个村庄都沉浸在办喜事的热闹气氛里，刘鹏要娶表妹溪水为妻。爆竹声、道贺声、妇女们的嬉笑声、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抓鸡杀鸭的嘎嘎声、厨房里叮叮咚咚的砧板声在小山村的上空飘荡，菜肴香、酒香、硝烟香溢满了小山村。
　　 吃过晚饭，母亲、嫂子和姐姐来到溪水房间。母亲对溪水进行孝敬公婆、夫妻互敬、相夫教子、妯娌团结、邻里和睦、宽容大度、谦和忍让等嫁前教育。对母亲的教育，溪水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只是低垂着头一个劲地掉眼泪，原本澄澈明净的双眸被泪水泡得红肿红肿的。母亲明白溪水哭啥，但她相信，只要嫁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嫂子和姐姐帮着溪水整理堆满房间的嫁妆。做好这些，母亲叮嘱溪水早点休息，这可是她作为闺女在娘家住的最后一个晚上。
　　 喧闹了一天的斑竹村沉寂了，田野里，青蛙“呱呱呱——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小溪边草莺“啰啰啰——”地啭着的歌喉，草丛里虫儿“叽叽叽——”地卿卿鸣叫，远处时不时传来“汪汪汪——”的狗叫声。
　　 刘鹏的父亲，是溪水嫡亲的舅舅。虽说，新中国成立快三十年了，但斑竹村闭塞落后，还保留着许多旧习俗，近亲结婚司空见惯。俗话说，姑表亲，亲上亲。刘鹏和溪水两家的长辈对这桩婚事很是满意，刘鹏对溪水这个表妹也喜欢得不得了，每次看见溪水，他便两眼放光。可是，溪水喜欢的不是表哥，而是邻村的任青。
　　 任青是邻村的民兵连长，投弹、射击、攀爬、匍匐前进等门门出色。一次民兵训练，溪水认识了任青。任青所在村的民兵连正在练习投弹，斑竹村的民兵便围过去观看，大伙要任青露一手。牛高马大、熊腰虎背的任青手臂一挥，投了53米。任青邀请斑竹村也露一手，斑竹村让溪水出场，对方见是一个一米五几的娇滴滴的丫头，都哈哈大笑。溪水羞得满脸通红，但轻松一扬手，也投了个40多米，任青被惊得瞠目结舌。
　　 民兵训练完毕，枪支由各自保管。回家的路上，溪水遇见邻居，他兴奋地对着溪水喊：“哎呀！真枪！溪水，给我看看！”
　　 溪水极不情愿地把枪给了邻居，他央求溪水把枪刺打开。邻居握着打开了枪刺的枪，对着路边的一棵大树便使劲刺去，一下就刺进去两三寸深，枪怎么也拔不出来。教练说过，要是把枪弄坏了，不死也得脱层皮，急得溪水直哭。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任青路过，他双手平托着枪杆，轻巧地一用力，枪刺完好无损地拔出来了。
　　 溪水破涕为笑，她抬眼看了任青一眼，正好两人的眼神相遇，可是两人都像被马蜂蜇了一样，赶忙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任青走后，爱抚着任青曾经托过的枪，溪水仿佛能感受到他留下的体温，仿佛在摩挲着他留下的掌纹。
　　 整个民兵连队只有三个女兵，其他的两位女兵把头发剪得只有齐耳长，溪水依然梳着两根乌黑整齐的麻花辫，走起路来，两根麻花辫在她纤细的腰背上一波一波的，很是勾魂摄魄。只是军训的时候，溪水把两根麻花辫盘在了脑后。
　　 那年的冬天，雨水连连，训练场上半泥半水，整天在泥水里爬摸滚打，民兵们的衣服和裤子都磨破了，胳膊肘和膝盖都磨烂了，结了厚厚的黑痂。但任青和溪水都不觉得苦，他们感觉训练场上萧瑟的北风卷积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哪怕射击时散发的硝烟都好像弥漫着甜味，哪怕是冰冷的泥浆水也好像拌了蜜一般。因为他们知道，训练场上、泥浆水里融进了对方的体温、气息和精气神，训练场上有对方偷偷投来的关注的眼神。偶尔两人相遇，都会自然地放慢脚步，支支吾吾地想和对方说几句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每每此时，喧嚣的训练声也掩盖不住两人“怦怦”的心跳声。
　　 溪水打靶不准，任青终于找到了话题。他告诉她，打靶全靠臂力，没有臂力，射击就不准。他在自家的院子里立起了两个模拟靶子，每天天不亮，他就在手腕上吊几块砖头，拖着空枪练习打靶。每天劳作时，他手腕上也要吊两块砖头。
　　 这是他们话说得最多的一次，溪水满脸通红、满眼崇拜地听完了任青的经验。溪水被任青的高大帅气、热情开朗、敏捷能干深深吸引，在她眼里，任青是最帅最能干的人。任青身后追着一大群姑娘，但在一群的追求者当中，他对纯净、温和、欢快、漂亮的溪水情有独钟。在任青眼里，溪水澄澈纯净，她宛如逶迤在苍翠群山间的盈盈的灵动的小溪，任何女人的美都不能与她相提并论。
　　 比武大会上，百米处飘荡着三个气球，任青手提步枪，敏捷地走上靶台。他感觉得到，有一双眼睛正热烈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随着“预备——放”的口令，“砰砰砰——”气球应声而破。
　　 任青获得了乡民兵比武第一名，溪水比任青还更兴奋、幸福。
　　
　　 2
　　 冬天过去了，民兵训练结束了。春风一吹，冬眠了一冬、僵手僵脚的桃树枝干上星星点点地打起了花苞。桃树像是怕错过花期一般，只一两天，就满树绯红。满树满树的绯红在蓝天白云下妖娆，和着春光，璀璨成了一幅画，惊飞了天边的流霞。
　　 春天的小溪是极美的，溪是桃花的溪，岸是桃花的岸。春风拂过，水中春光滟滟，水上花开朵朵。
　　 任青和溪水之间的美好情愫也似这轰然开放的桃花，在春风中茁壮成长。任青总是“凑巧”在斑竹村的小溪边、桃林里遇见到小溪里洗衣挑水的溪水。桃花纷纷地、瓣瓣地、粉粉地飘洒，落雨似的。任青不懂“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但他知道溪水娇羞的脸庞像粉粉的桃花一样好看。
　　 很快，到小溪里洗衣淘米的女人们开始散播溪水的闲话，闲话见风长，很快传到了溪水父母的耳朵里。
　　 黄昏，红霞漫天，桃花嫣然，任青又“凑巧”遇见了溪边的溪水。早春的风虽然带着料峭的寒意，但风里缠绕着的满是醉人的甜香气息。溪水几次抬头看着任青想开口说话，可又懊恼地羞涩地不知如何开口。
　　 任青关切地问：“溪水，你怎么啦？”
　　 溪水支支吾吾地说：“爸爸妈妈要我嫁给表哥。”
　　 任青蓦地转过身子，双手抓住溪水的双肩说：“你说什么？”
　　 溪水默然地低垂着头。
　　 慢慢地，任青冷静了，他低沉地问：“溪水，嫁给我，好吗？”
　　 溪水抬起头，遇见任青灼热得可以将一切烧燃的眼神，她微微地点点头。
　　 他热烈地把她拥进怀里说：“溪水，我明天就去你家提亲。”
　　 她的泪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第二天，任青带着礼品亲自到溪水家提亲，溪水父亲没有拒绝，只是说：“一年之内，交清3000元钱彩礼，你就可以随时娶溪水。但没有交清之前，你们不能再见面。”
　　 任青懵了！3000元钱最少能娶十个老婆呀！哪怕他把整个家卖了也凑不足3000元钱呀！
　　 稍稍镇定，任青一字一句地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一定交清3000元钱！”
　　 说完，任青热烈地注视着溪水说：“溪水，等着我！”
　　 溪水凝噎着点头。
　　 任青离开了村子，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几度雨水霜降，斑竹村的小溪涨了又退，退了又涨；几度春风春阳，溪边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任青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又是一年桃花烂漫时，父母把溪水许给了表哥。
　　 溪水出嫁的前一天，任青带着3000元钱来到了斑竹村。任青看见的是，整个斑竹村都沉浸在办喜事的喜庆气氛里。
　　 任青把3000元钱掷在溪水家厅堂的八仙桌上，二话没说，拉着溪水来到了桃树林。但溪水的哥哥立马赶了上来，把3000元钱塞回给了任青，拽着溪水就要走。
　　 任青请求和溪水单独说几句话，哥哥远远地站着。
　　 任青和溪水相看无言，哥哥催溪水快些。任青将溪水搂在怀里，溪水顾不了许多，把脸埋进任青的颈脖里放声大哭，两年来刻骨的思念和牵挂化成了纷飞的雨。小溪跟着呜呜咽咽地哭了，满溪晶莹泪，桃花跟着无声无息地哭了，一地的桃花泪。
　　 哥哥催溪水回家，任青在溪水耳边耳语：“夜里我在这等你，我带你走！”
　　 溪水还没来得及思考和回答，哥哥就上前把她拽走了......
　　
　　 3
　　 溪水听着窗外的蛙声和虫鸣，心烦意乱，她反复琢磨：我走了，爸爸妈妈怎么办？舅舅舅妈怎么办？表哥怎么办？他们怎么丢得起这个脸吗？他们怎么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吗？
　　 溪水焦急地在嫁房里踱步，她想去桃林告诉任青，她不能走。但她担心，到了桃林，见了任青，她再也迈不开回家的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公鸡“喔喔喔——”的啼鸣，不久，又传来了布谷鸟“咕咕咕——”的声音，她眼泪哗啦啦地滚落下来，她知道，再不走，她就走不了了。
　　 溪水房间的窗户对着后山，突然，她听见窗户外传来了任青低沉而焦急的声音：“溪水！快些出来！”
　　 “任青哥，我不能走！”
　　 任青走后，溪水哭到天亮。开脸、哭嫁、拜过祖宗后，刘鹏推着扎着大红花的自行车、领着迎亲队伍来到了溪水家。刘鹏把溪水抱上了自行车，敲锣打鼓地推着溪水走了。两家隔得很近，十来分钟就能到，迎亲队伍走得很慢。
　　 突然，溪水感觉到了人群的骚动，锣鼓唢呐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了，冲击耳膜的是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不等溪水掀开红盖头，任青已经将溪水揽上了马背，飞奔而去。
　　 一路上，溪水像做梦一般，既高兴又害怕，既惶恐又充满了憧憬，她高兴终于能和朝思暮想的人在一起了，她害怕再也不能回斑竹村，再也见不到父母。她惶恐任青要带她去什么样的地方，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但她相信，只要跟着任青，就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任青带着溪水一直往下游走，他们走过了一座又一座桥，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慢慢地，小溪变得宽了，涓涓溪流变得浩浩荡荡，小溪变成了河流。
　　 几天后，他们来到一处洄水湾，洄水湾的上游和下游水流湍急，夹岸是悬崖峭壁。河岸边泊着一个竹排，任青带着溪水和马儿来到了洄水湾的对岸。岸上满眼荒凉，到处都是芦苇和杂草，杂草里隐着一条蚯蚓般的小路。
　　 小路通往山脚，山脚下有一座茅草屋，屋里摆着一张简易的小床和简单的锅碗瓢盆。
　　 任青告诉溪水，他父亲是村里的中医师，他稍微懂一些中草药知识。这两年，他一直在附近的山上采中草药卖钱，茅草屋就是他这两年落脚的地方。
　　 任青和溪水在这里建起了他们的家。他们建木板房，开荒种地，铺坪围院，开沟排水，养鸡养鸭，置办桌椅。河畔边，屋坪前，他们种了许多桃树，他们把家园取名为“溪水桃花”。
　　 他们的家园流水淙淙，山水相映，绿地桃花，鸡鸣鸟叫，一派水乡风光。他们家园的后山起伏绵旦，巍峨雄伟，集峰林、怪石、绝壁、峡谷、瀑布、森林、云海于一体，地貌奇特，结构复杂。其间的峰林奇伟峥嵘，峭壁陡崖，峰林如兽、如塔、如笋、如剑。山间云雾飘渺，如梦如幻。雨后初晴，波涌浪卷。山间植被茂密，水量丰富，悬练飞瀑，飞珠溅玉。
　　 种养之余，任青要到后山采中草药。溪水一个人在家他很不放心，因为他知道，山间常有猛兽出没。
　　 一次上山采药，任青遇见一只母金钱豹带着一只小豹子，母豹子突然向他扑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出于自卫的本能，他把在民兵连学来的“徒手打坦克”的技术用上了。他一跃而起，骑在豹子背上，左手揪住豹子的耳朵和头皮，右手抽出腰间的匕首，对着豹子的喉管割去，连割几刀，豹子毙命。
　　 为了确保安全，任青养了两条狼狗，一条留在家里和溪水作伴看家，一条陪任青上山采药。
　　 斑竹村仍然保留着一些旧的习俗，女子不守妇道，要沉塘而死，男子通奸要打残一条腿。一旦他们被斑竹村的村民抓回去，后果不堪设想。“溪水桃花”附近的乡镇，阴历缝一、四、七赶圩，任青担心他们被熟人发现，每次去圩场卖药，都是任青一个人去。为了杜绝外人渡河进入他们的家园，每次任青赶圩，都是溪水把任青送到河对岸，再把竹排撑回来。任青从市场上回来，只要在河对岸吆喝一声，溪水就撑着竹排过河接回任青。
　　 每次卖药回来，任青都会带回一些碗、盘、油、盐、毛巾、肥皂等生活必需品，也会买些猪肉、牛肉等改善生活，更会买些溪水喜欢的东西，比如：发夹、围巾、袜子、鞋子、衣服等，虽然日子非常艰苦，但他们感觉非常幸福。
　　 一年后，他们的女儿降生了，他们给女儿取名为“桃花”。为了不惹麻烦，女儿出生的当天，溪水就从乡卫生院出院了。
　　 随着女儿的降生，生活开支日渐增大。任青能采到的草药越来越少，他曾经听父亲讲过，石斛喜阴，背阳的崖缝里是野生石斛最佳的生长之地，如今已经入春，正是采收石斛的最佳时间，他决定到峭壁上探探。
　　 虽然他知道，攀爬岩壁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但他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溪水，他怕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