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苦难年月
　　 逶迤连绵的千山山脉，曲折蜿蜒到清澈明亮的杨柳河边，就戛然而止，把一座马鞍形状的山峰，孤零零地甩在河的对岸。这座山就叫做鞍子山，相传是唐朝大将薛仁贵东征高丽国的时候，把马鞍放在这里晒太阳，后来就演化成了这座神奇的山。山顶怪石横生，紫褐色的岩石裸露，挺拔峻峭，人迹罕至，只有翱翔的雄鹰在光秃秃的山顶盘踞，让人见而生畏。
　　 山下，有个百十户的村落，就叫做鞍子山村。这里依山傍水，恬静幽雅，有如世外桃源一般。
　　 十九岁的花正艳就住在这个山青水秀的村子里。花正艳的父亲花长茂，在伪满时期，是国立高等专科学校的老师，参加过国民党的三青团。解放后，在市内第二中学教书。五七年反右运动中，因为给学校领导提过意见，被打成右派分子，先是住了几年监狱，出狱以后，被下放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一家人从城里来到了鞍子山村。
　　 因为是初来乍到，没有房子，生产队就安排花长茂一家住在生产队仓库旁边的一个偏厦里面。不管怎样，总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一家七口人，感恩戴德地挤在十多平米的小天地里。
　　 阴雨连绵的三伏天到了，屋子里就像蒸笼一样，人人都是汗流浃背的。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们，花长茂眉头紧皱，他觉得，一家人总是挤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他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的灶坑跟前，对正在烧火做饭的叶秀芝说：“我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叶秀芝抬起满是汗水的脸，问道。
　　 花长茂说：“我想找大队张书记，求他批块宅基地，咱们一家子七口人总是挤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呀！”
　　 叶秀芝拢了拢额前有些散乱的头发，露出来她那秀丽的脸庞，说：“我也知道不是个事儿，房子小，还四下透风。可咱们是外来户，大队能批你宅基地吗？”
　　 花长茂说：“跟张书记申请一下，也许能好使。”
　　 叶秀芝对盖房子的事儿，从来都不敢想象，她说：“没有钱，拿啥盖房子？”，
　　 花长茂说：“我去山上拣点石头，然后雇生产队的马车拉回来，留打基础用的。再少买点红砖砌外面，再打点土坯砌里面，房子上面铺上瓦，我看就差不多了。”
　　 叶秀芝撇了一下嘴，说道：“你说得可倒轻巧，那是吹气吗？房子是那么容易盖的吗？”
　　 花长茂说道：“容易倒是不容易，那也要想方设法把房子盖起来，你看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加上我妈，在屋里转个圈都撞屁股，多么不方便呀！”
　　 叶秀芝何尝不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小窝，看见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磕头碰脸的，属实不怎么雅观。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她深知过日子的艰难。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孩子上学，老人看病，都得用钱呀！在生产队挣的工分，累死累活的，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钱。自己来情况了，手纸都舍不得买，用块破布就糊弄过去了。可孩子们不行，怎么也得用卫生纸呀！
　　 想到这里，她的心好像压着一个沉甸甸的铅块，坠得她隐隐作痛。
　　 这时，大女儿花正红，二女儿花正艳从生产队收工回来了，小三小四也蹦蹦跳跳地放学回来了。一家人在院子里支好桌子，每人一个小板凳，团团围坐，准备开饭。
　　 晚饭照例是司空见惯的黄澄澄的苞米面大饼子，又熬白菜汤，不过真的没有肉，此外，还有一碗咸菜。
　　 这里的人们，管“肉”就叫做“又”，不像北京人那么讲究，把舌头卷起来说话，来咬这个字眼儿。
　　 这个年月，家家基本上都是吃这个东西的。鞍子山大队属于蔬菜区，大队的大部分土地都是种的蔬菜，社员吃饭就是靠国家供给的返销粮，而返销粮就是金灿灿的苞米，根本就没有别的品种供应。另外的待遇就是每个月每个社员能领到二斤白面，三两豆油。
　　 一家人在农村也是入乡随俗，吃饭的主食就是苞米面大饼子，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他们认为，现在能够天天吃上苞米面大饼子，是多亏了共产党毛主席，当他们想到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心中都充满了对毛主席的感激之情，都为做一个中国人感到荣幸和骄傲。
　　 花长茂的妈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年轻守寡，就有花长茂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老太太出身富贵人家，年轻的时候吃穿不愁。她现在牙口不好，满嘴的牙几乎都掉光了。
　　 她拿起大饼子，艰难地咬了一口，叹了口气说：“我年轻那会儿，吃的饭顶不济也是秫米饭，盐豆子。”老太太说的秫米，就是高粱米；盐豆子，就是炒黄豆，吃起来很香的那种。
　　 大孙女花正红不乐意了，她说：“奶奶你又来了，你在旧社会吃的那些东西，贫苦大众能吃到吗？”
　　 二孙女花正艳说：“奶奶可别这么说，让外人听见了，爸爸又该挨斗了。”
　　 三孙女花正香说：“老师说了，万恶的旧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是人剥削人的社会，看看现在多好呀！再也没有地主老财压迫我们了，我们现在都当家做主了。”
　　 四孙女花正芳说：“老师告诉我们要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在几个孙女连珠炮般地轰炸下，老太太不说话了，她“吧唧”喝了一口白菜汤，再也不吱声了。她也体谅儿子的难处，儿子想当年可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风风光光的，也是受人尊敬的，下班以后，不是听音乐就是朗诵诗歌，活得有滋有味的。看看现在的儿子，胡子拉碴的，穿了一身补了补丁的衣服。四十几岁的人，说他六十多岁，保管都有人相信。
　　 花长茂对几个孩子说：“不要这样对待你奶奶，她说什么，谁都别往心里去，也别往外传，就行了。”
　　 叶秀芝也说：“你奶奶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还天天跟我们吃这个东西。”
　　 老太太把嘴里的大饼子咽下肚，她又喝了一口没有什么油水的白菜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撂下筷子，迈开小脚，走进屋子里去了。
　　 很快，一锅大饼子风卷残云般地被几个人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就是收拾碗筷，几个孩子不约而同的各负其责，花正红洗碗，花正艳抹桌子，让两个妹妹写作业，让妈妈好好休息休息。
　　 花长茂坐在小板凳上，从兜里摸出一盒“握手”，划着火柴，美美地抽了一口。他平时喜欢喝点小酒，可是买不着，只好忍着点。供销社能卖的，就是一毛五分钱一盒的握手烟，再不就是八分钱一盒的“红大刀”，这个红大刀又苦又涩，没法抽，而握手，也不是随便可以抽的，每天六支，多了不行，他怕费钱。
　　 天气闷热闷热的，院子里一抱多粗的柳树上，不知疲倦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柳梢也是纹丝不动。隔壁的牛棚里，传来了老牛“哞哞”的叫声，一股牛粪的骚气，阴魂不散似的充斥着人们的鼻孔。
　　 花长茂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一尊佛像，嗅觉灵敏的蚊子，好像一群轰炸机，“嗡嗡”地叫着，向花长茂展开轮番的轰炸。叶秀芝看见了，手里拿着一枝艾蒿，给他驱赶蚊子，其中有一只蚊子，落在花长茂的脖颈上，她使劲拍了一下，蚊子死了，一滴紫黑色的血沾在手上。
　　 叶秀芝得意地说：“看看，又被我消灭了一只害虫。”
　　 花长茂笑着说：“你不会是借这个机会打我一下吧？”
　　 叶秀芝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花长茂笑了笑没说话，两个人的感情，那可是孩子见妈，没说的。
　　 这工夫，又一群蚊子蜂拥而至，它们这次的目标是叶秀芝，嗡嗡地在她头上飞来飞去，花长茂也拿起一枝艾蒿，给叶秀芝赶蚊子，蚊子看见无机可乘，就嗡嗡地飞走了。
　　 花长茂抽完了这支烟，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疲惫的身子，晃晃悠悠地朝隔壁的院子走去。
　　 这是生产队的牛棚，还有牲口圈。牲口圈里，还有两匹马，两头骡子。这些，就是生产队的全部家当。花长茂每天都要来这里，帮助饲养员铡草，要不白白地住生产队的房子，贫下中农们会有意见的。铡完了草，花长茂走到杨柳河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把身上黏黏糊糊的臭汗都洗掉了。他觉得浑身上下有说不出来的轻松。
　　 二、雨夜无眠
　　 三伏的天气，就像霜打的秧苗，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是火辣辣的晴天老日，转眼间就是乌云滚滚，铺天盖地地拥过来，遮天蔽日，还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也随之而来，噼里啪啦的，砸得人睁不开眼睛。花长茂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衣服都浇光了。叶秀芝心疼地看着他，找出来一套干净衣服，让他换上。花长茂看见满屋的孩子们，有些难为情，心想：咋换啊？
　　 叶秀芝又找出来一张床单，把孩子们的视线都挡上，花长茂才尴尬地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花长茂换好了衣服，坐在炕上，听着外面瓢泼大雨的声音，心想，快点停下吧！他怕屋子漏水，窝心。他望着狭小的房子，心里直犯愁，闹心。
　　 两个上学的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遇到不会的，就来问爸爸。花长茂就不厌其烦地讲给她俩听，正在这时，灯灭了。原来是停电了，这里经常是这样，说不上什么时候，电就没了。花长茂气得把手里的书往炕上一摔，发出“啪”的一声响。
　　 叶秀芝没有说话，摸着黑下地，走到灶坑跟前，摸摸索索地划拉着火柴，找着一支半截蜡烛，点着了，送到两个写作业的孩子面前。花正艳跟姐姐依偎在墙角，瞪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感到难受，她希望有朝一日，让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妹妹们有个宽敞明亮的房子居住，但是，眼下还是无能为力。
　　 这时，屋里“滴答滴答”，开始漏水了，叶秀芝赶紧拿出洗脸盆，放在滴水的地方。不一会儿，别的地方也发现了漏水，叶秀芝又去拿盆接着，她就这样忙忙碌碌的，不得消停。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雨点打得小小的玻璃窗“乒乒乓乓”直响。一家人就这样，无助地望着天棚，个个苦不堪言，期盼晴天。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觉，屋里滴答的水滴声，让他们难以入眠。
　　 花长茂看着破败的家庭，心里憋了一口气，他想，就是头供地，说什么也要把房子盖起来。他想好了，明天就去找张书记申请宅基地。
　　 第二天早上，天终于放晴了，太阳又露出灿烂的笑脸。花长茂走到门口，看见满院子全是积水，都没过脚脖子了。他拿起铁锹，趟着水，把院子里的积水引了出去。
　　 他望着千疮百孔的房子，心情沉重地向大队书记张志昌家走去。
　　 大队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两报一刊”的社论：“我国市场繁荣，物价稳定，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大队书记张志昌的家，是村子中央的一座三间瓦房，门口有两株柳树，好像是给他家站岗的红卫兵。宽宽的房子，亮亮的玻璃，院子甬路上面，是一溜窝瓜架，即将成熟的窝瓜，努力地往地上坠着，好像是在努力显示自己的存在。
　　 房子前面的空场上，张志昌的宝贝儿子张忠余，耀武扬威地站在那里，他身穿一套草绿色军装，头戴一顶军帽，手里拿着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正在高唱革命歌曲：“我们都来自五湖细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然后，张忠余挥舞着手里的毛主席语录，高声呼喊：“紧跟毛主席，永远干革命！紧跟毛主席细界一片红！”
　　 张忠余说话有时候口齿不清，这里的人们管这种情况叫做“夹舌子”。小时候，人家问他爸叫啥名，他说，我爸叫长痔疮！，逗得大伙儿哈哈直笑。现在人家不这么问了，而是问大队书记叫啥名，他还是回答：长痔疮。为此，张志昌很是大伤脑筋，却也无可奈何。
　　 大队书记张志昌看见花长茂走进院子，连忙开门迎了出来。他是个个子敦实的中年汉子，黑黑的脸膛，也带着绿色的军帽，这就是革命干部的象征。
　　 花长茂足足比张志昌高了一头，皮肤也白得多，只是没有军帽戴，所以就没有那么威武。
　　 张志昌客客气气地把花长茂让进屋里，张志昌金屋藏娇的妻子卢春英，是个又黑又矮，邋邋遢遢的女人胖胖的脸上，有几颗浅浅的麻子，她正在锅台旁边忙着，给这爷俩做饭。
　　 张志昌说道：“老花，这么早来，有事吗？”
　　 花长茂说：“张书记，你看我一大家子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都转不开身。再说，我们也总不能占生产队的便宜。所以，我来想跟你申请一块宅基地，简简单单地盖个房子就行。”
　　 张志昌答应得挺痛快，说道：“行，没问题。”
　　 花长茂喜出望外，没想到张书记这么爽快地答应了，心中很是感激。张志昌从桌子上拿过一盒带锡纸的“大生产”，请花长茂抽。花长茂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掏出火柴，先给张书记点着，然后再给自己点。
　　 张志昌慢悠悠地吐了一口烟，说道：“老花，我也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花长茂说：“张书记言重了，我一个小小的社员，能帮你啥忙？”
　　 张志昌用手一指院子里的张忠余，说：“看见没，咱家这小子看上你家的花正艳了。今天咱俩就当面锣对面鼓的，跟你商量商量，你看咋样？”
　　 花长茂明白了，怪不得张书记答应得这么痛快，原来是他另有所图。
　　 花正艳是村子里出类拔萃的美女，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乌黑的大辫子，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更是让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