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村口那条通向外界的唯一山路上，远远地有两个小黑点在移动。
　　 越来越近了，可以清晰看出是一对母子，儿子高出母亲半截头，削瘦的脸显得眼睛有点突。母亲头发略发白，表情是那样的坚毅，苍老的手上，一根根刻满岁月痕迹的筋骤然可见。
　　 原来是阿祥和他的母亲。
　　 今天是阿祥第一次出远门，要赴省城里的一所国家级重点中专去报到读书。上世纪九十年代，偏远山村的孩子能考上中专，那就相当于古代的金榜题名了，意味着跳出了农门，还可以在毕业后分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母亲既欣喜又担忧，(喜的是……忧的又是……)她这是要亲自送儿子到5公里外的小镇搭车去省城的学校。
　　 “孩子，所准备的东西都带齐了吗，可千万别落下什么呀？”阿祥妈不放心地问。
　　 “阿妈，都带了，昨晚没睡之前我都已装进这个背包里了，为了莫落下东西，我前两天都先清理了一下，还把所有要带的都列出了一份清单哩！”阿祥指了指身上的包，认真地回应着阿妈。
　　 “长这么大，才第一次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要注意身体啊！”阿祥妈略有点不放心，孩子长那么大，最多就是因为中考时要到县城参加统考才走出大山，就当出过一次远门，而这次要去更大更远的地方，还真的是孩子的头一次，老人家怎能放心得下呢。
　　 “嗯，会的，放心好了，到了学校那边，我会给您写信回来的，我知道，您不认识字，到时您可以拿到隔壁阿文家去，他阿爸识几个字，让他读给您听。”阿祥知道，自己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心里有些不适，不免有点忐忑，但是为了不让阿妈担心，自己必须显得男子汉些，所以，此时他的表现显得好轻松自然。
　　 “哦，你可要把学费收好了，特别是路上要小心，多个心眼，这点钱可是阿妈东拼西凑才凑齐的啊！”阿妈明显加重了语气，强调着比她生命都重要的来之不易的学费。
　　 “知道的，阿妈，我会好好保管的，您看，我早都把钱缝在内裤里了，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的，放心好了。”其实阿祥心里特明白，这些学费不只是学费，而是阿妈的心血和自己人生的重要依托，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把钱一起缝进内裤里，这样的点子虽然有些粗俗，但在路上就算有个什么异样情况，能使自己随时发现，其他的也顾不得多想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阿祥显得比同龄人成熟很多。在中小学期间，平时放学在家里，什么农活都抢着帮母亲干，挑不起的重担，他就分几次挑，村子里人人都对这个早早懂事的孩子赞不绝口。
　　 “到学校了，要和同学们搞好关系，不要和别人争抢，不攀比吃得好不好，家里穷，能吃饱肚子就行了，也不能亏了自己，该吃的就要吃，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要跟得上，记住了吗？”
　　 阿祥妈是一位慈爱、友善的农村妇女。阿祥小的时候一直深受阿妈与人和谐相处的言传身教。平时在村里，哪家有什么需要帮助，只要阿祥妈看见了，都会主动地搭上一把，做完事后，别人喊进家里吃饭，她总会乐呵呵地说：不用，不用，就是帮一下而已，小事情嘛，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吱一声呀！其实阿祥妈还真的有一副菩萨心肠，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可她却最见不得别人受苦。记得有一年夏秋不济之际，村上有一家人因田土面积少而人口又多，上年所收的粮食早在春节前吃完了。过完年的这几个月来，这家人一直都是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在村里靠东讨西借得来的食物就着野菜杂粮艰难维持，阿祥妈其实心里一直放不下他们一家，可是自己家除了能吃饱饭外，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接济他们，只是心里老为着他们着急。有一次，那家人的女主人又到村里“走动”了，到各家来讨点下锅的米，好给正长身体的五个孩子们吃，当她进了阿祥家时，阿祥妈二话没说，拿起口袋就往她的米袋里装上大半袋的大米，要是别人家能接济上一两碗米就不错了，可是阿祥妈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不得别人有困难，只要她遇上了，那副热心肠就会“发作”，恨不得把自己的肉都割给对方。
　　 两个人在路上你一言我一语边走边聊。此时，初升的太阳已然露出了大半张脸了。阿祥妈苍老又慈祥的脸上开始热出了汗滴，可是心里好像还有无数的话，要对这个呵护多年且此时即将放飞的“雏鹰”作再三交待。
　　 “记住了，阿妈，我知道，这次能筹到给我上学的学费，你已经是费尽了心思啊，家里能变钱的都卖来换钱了，全村能借的都借到了，拿着这些浸透了您血汗的钱，我不再努力读好书，哪能心安啊？”此时，阿祥眼里有些湿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哽咽了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了这几句话。
　　 其实这些年来，阿祥的父亲也没少管家里，只是这个男人只知拨弄家里的几分薄田，要想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搞点经济建设，那就显得与社会进步格格不入了。阿祥的母亲从小就是孤儿，对生活有着天生的韧劲，还富有拼劲和闯劲，从不向困难屈服，她虽是一个农村妇女，但只要生活露出一点机会，她总能最先发现。这些年来，家里的生活正是在她不屈不挠的经营下，才从困苦中慢慢地有了起色，孩子们的吃穿终于算是跟得上了大家，阿祥妈也就成了村里出了名的能干妇女。然而，这次阿祥又考上了省城的国家级重点中专，阿祥妈肩上的担子又重了，瘦弱的身躯又得再次与苍天拼命。
　　 “在学校里，要多听老师的话，不懂的地方要多问老师和同学。”阿祥妈又嘱咐道。
　　 “会的，阿妈。”阿祥会心地回答着阿妈的每一句话。他知道，这一走，可能要半年后才能再见到阿妈，平日里自己还可以给阿妈当个帮手，可是从现在起，全家的重担又压回了阿妈的身上。满阿公和满阿婆因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早些年已远嫁他乡，现在年迈的两个老人也是和阿祥家一起生活。那时，懂事的小阿祥都觉得，那么重的担子压在阿妈一个人身上，真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从小就看在眼里，急在了心里，于是，只要长大稍微有点力气，阿祥会像一个男子汉一样，为阿妈减轻一点是一点的劳动量，分担着家务。
　　 “在学校里，该花钱的地方要花，不要为了节约而难为了自己。”阿祥妈还是不放心。
　　 “阿妈，我不会乱花一分钱，每花出去一分，我都要斟酌再斟酌的。”“阿妈，我这次远离家乡，到省城读书去了，家里那么多事，阿爸又是个死脑筋，帮不上什么忙，我这边又是一个无底洞，时不时又要钱，除了生活费，还有学费，这些对于我们这个底子薄的家，何时是个头啊？”
　　 “阿崽啊，你莫想那么多，莫有什么思想负担，到学校里，你只管好好安心读书，其他的不是你应想的，我会有办法的。”
　　 阿祥知道，在这穷乡僻壤里，平时五天一轮的墟场上换点油盐钱还可以，可是要供他在学校的花销，阿妈哪来的门路啊？这次为了筹足自己的学费，家里多年来的耕牛、大小几头猪和正下着蛋的几只鸡都拿去换钱，好不容易才把钱筹到位，往后阿妈是不是又得像村里的男人们一样，到附近的矿山上务工？这怎么得了啊，平时男人做起来都特别费劲的苦力，阿妈身体怎么吃得消啊？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脚下的步子显得愈加沉重。其实阿祥妈还真的在阿祥进校学习后，上了附近的矿山务工。
　　 矿山上地形复杂，矿石废渣满山遍野，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那些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矿石废渣里，偶尔会杂有品位高点的矿石，这些矿石捡起来可以到附近的私人收购点卖钱的。平时阿祥妈就是天天顶着大太阳，用那双被岁月和生活磨皱得像松树皮一样的老手，在堆满矿石渣的坪坝上扒拉着那些锋利的矿渣石，寻找着有点价值的矿石来给在校的阿祥换上每个月的生活费。这其间，她的手不知被那些锋利的像刺刀一样的石头划破过多少次，那些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乌黑矿灰里，根本就看不出是红色的，都不知阿妈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些都是后来阿祥与村里人交流时听别人说起才知道的。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着，她也看出了阿祥内心的焦虑。这时，她反过来不停地给阿祥打气了：“孩子，放心好了，我们盼你读书，也就是艰苦个三、四年，这三、四年过去了，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但可以让你的这辈子不再像我们这样一生只跟黄土泥巴打交道，你这次去学校读书，不要有什么杂念，不要为我担心，要知道，盼你读书出来我内心是多么地高兴，就算平时我每餐都喝酸汤，可心里都是甜的。”
　　 阿祥妈顿了顿，接着又说：“你去学校读书，我找钱来供，心里甜嘛，不像矿区里有些人家的孩子不听话，到处惹事被关进了牢里，他们再多的钱花出去都不是滋味，而我们，是为了供你读书，我们高兴，也更感到荣耀哩！”说到这句，阿祥妈讲得那样干脆，那样充满信心和力量，多么鼓舞人心啊！
　　 母子俩相互给对方打着气，阿祥妈一直放心不下，担心阿祥不能安心读书，她知道阿祥这孩子像自己一样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吃苦，尤其是总为阿妈着想。其实，此时阿祥的心确实很纠结，自己这一去，家里不管是经济方面，就连生活上的负担实在都太重了，这个顾家的孩子很不情愿为了自己而让全家人跟着一起受苦。知子莫若母，阿妈早就看透了阿祥的心思，因此才一路不停地叮咛着。
　　 这一路走来，充满了阿妈的慈爱和嘱咐，也充满了阿妈的不舍和期许。此时，阿祥的心里暖暖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翻找着与母亲有关的词句：什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什么儿行千里母担忧等等都不足以表达出此时的母爱。
　　 阿祥心里也明白，阿妈现在要把自己的孩子放飞到大世界里，让他去历炼，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而且此时的自己，已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承载着阿妈的一个梦。
　　 车轮缓缓滚动了，阿妈还有很多的话要再三叮嘱，而车里的阿祥看着窗外还在不停说话的阿妈，想想接下来阿妈将要面临的更加繁重的负担，他不禁哭了，等他想再看看阿妈一眼时，车子已驶出了小镇，远处，阿妈孤单的身影还站在那里，不停地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