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杏儿(微小说)
朱小巴的确很倒霉,刚刚长大成人就遇上了斗地主分田地,偌大的家产被贫雇农们瓜分的所剩无几,心量极小的地主老财朱大巴,禁不住如此之大的打击,一根绳索悬在梁上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只留下朱小巴和他母亲,背着一个地主成分,在这个小村庄里艰难度日。
已届不惑之年的朱小巴,因为头上戴着一个地主崽子的大帽子,始终也没有娶上媳妇。
这一天,不知道村里从哪儿跑来了一个傻女人,纯朴的乡民虽然不满意朱大巴的太过抠门,但对朱小巴善良的母亲却是印象极佳,于是,有人就把这个傻女人领到了朱小巴家门口。也许是缘分使然吧,这个傻女人没有半点迟疑,径自走进了朱小巴家的大门,看见院子里杏树上结满了熟透的大红杏,傻女人喜出望外,“嘿嘿”着伸手就摘。朱小巴的母亲听见院里有动静,出来看见一个女人在摘她家的大红杏,便“唉唉哎”地连声招呼这个不速之客,傻女人听到这几声“唉唉哎”,并没有停止摘杏的动作,而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冲着朱小巴母亲傻笑:“娘,好吃、好吃!”
朱小巴的母亲看到是个傻女人,也没有过去制止,而是轻叹一声,到屋里打一盆清水,端到傻女人跟前:“闺女,洗洗吃哩,干净。”傻女人很听话,把大红杏放进水盆就洗,洗完将手里的大红杏伸到朱小巴母亲的嘴边:“娘,你吃、你吃,可甜哩!”弄的朱小巴的母亲哭笑不得。等看清楚这个傻女人的模样:年轻,小嘴巴,大眼睛,高个,长得还算周正,再加上傻女人一口一个“娘”的一直叫,倒让朱小巴的母亲,凭空生出了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甜密,不免对傻女人生出来几分喜欢。
就这样,朱小巴的母亲做主,把村干部和本家长辈请过来,摆上几桌酒席,傻女人就变成了朱小巴的媳妇。因为傻女人爱吃他们家的大红杏,朱小巴的母亲就给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杏儿。
自从杏儿和朱小巴成了亲,杏儿再也没有往外面乱跑,而是整天围绕在朱小巴母亲的跟前,低一声“娘”、高一声“娘”的叫,吩咐她干活,也不偷懒,虽然活干得不够利落,倒也节省了朱小巴母亲好多时间和精力。间或跟在朱小巴的身后,紧拉着朱小巴的衣襟,像个跟屁虫似的。朱小巴娶了一个傻媳妇,很是不甘心,但活到四十岁方才尝到女人的滋味,倒也不失为人生的一大乐事,因此,朱小巴的母亲常常告诫朱小巴要好好珍惜。
暑往寒来,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朱小巴就像黑暗中突然看到了光明,不禁喜极而泣,下死力气秉烛夜读。头一年因为年龄和其它种种原因,没有被大学录取,第二年,凭着高出别人许多的高考分数,终于被省城的一所大学录取了。要走的那一天,杏儿死死抱住朱小巴不放,好像朱小巴这一走,就再也见不着似的咧着嘴儿哭闹,最后,还是朱小巴的母亲连哄带骗地让杏儿松开了手。
朱小巴这一走,真的是再也不想回来了。他像躲瘟疫一样,躲着给他留下阴影的家乡,躲着傻媳妇杏儿。有好多次,朱小巴给他母亲写信,说他跟杏儿没有领结婚证,根本就不算夫妻,让母亲把杏儿撵走,或者再给杏儿找一个男人过日子,朱小巴的母亲坚决不同意,要么干脆就不给朱小巴回信。
在学校,朱小巴很快就处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的爸爸是一个国营大厂的厂长,毕业后,朱小巴和他女朋友,被未来岳父安排在了他那个国营大厂,不久,两个人又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朱小巴结婚后又多次捎信给母亲,让她搬进城里跟自己一起住,朱小巴的母亲不但不去,甚至连朱小巴的婚礼都没去参加,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不忍心撇下可怜的杏儿。
杏儿可不懂这些,每当想念朱小巴的时候就跑到门口等,等不着,就跑回去问娘:“娘,小巴咋还不回家哩?”“读书忙哩!”杏儿就信了。过几天又跑到门口等,等不着,又去问娘:“娘,小巴咋还不回家哩?”“读书忙哩!”杏儿有点不信,朱小巴的母亲就骗杏儿:“小巴去外国留学啦,忒远,得(dei)从天上飞才能回来。”杏儿信了,天天仰着脖子往天上看,看不着,杏儿就又去问娘:“娘,小巴咋还不飞回来哩?”朱小巴的母亲没辙了,就把杏儿领到院里的杏树下对杏儿说:“咱家的大红杏好吃不?”杏儿傻笑着连连点头,“小巴也爱吃哩,等那一天咱家杏树上再结出来大红杏,小巴就回来了。”于是,杏儿就天天站在杏树下看,甚至在大雪天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披在杏树上。
朱小巴的母亲只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都要偷偷把杏树上的花蕾掰掉,好让杏儿永远生活在美好的希望里……
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年,朱小巴的母亲老了,杏儿也不再年轻,朱小巴却一直没有回过这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朱小巴的母亲还没来得及把杏树上的花蕾掰掉,朱小巴突然回来了,当他偷偷告诉母亲,自己得了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媳妇也逼着自己离了婚,朱小巴的母亲唏嘘不止,流着浑浊的眼泪自言自语:“作孽呀,老天爷呀,这都是俺儿的命哩!”杏儿却是兴奋的手舞足蹈,跑到朱小巴跟前,两只手拽住他的衣襟,两眼一直盯着朱小巴蜡黄的脸蛋呵呵傻笑。
从此,这个沉寂了许多年的家庭,又有了生机。杏儿似乎比以前也明事理了,不用朱小巴的母亲支使,主动会去收拾乱糟糟的房间,也主动会去黑乎乎的灶间生火做饭,有时候干着活还会从嘴里蹦出几句让人听不懂的小曲。朱小巴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有时候连续咳嗽会吐出来好多血丝,他极力躲避着杏儿的眼睛,生怕给这个无辜的傻媳妇再造成伤害。杏儿却不然,整天粘着他望着他笑,有时候为了给朱小巴冲一个新鲜的鸡蛋,杏儿会蹲在鸡窝旁边等着母鸡下蛋,怕凉了一般……
朱小巴的病情更加严重了,他的心情又回到了地主崽子的时期:闷在家里,不串门子,不主动跟人说话,更害怕那些好心的乡邻们戳向自己脊梁的手指头。朱小巴满含着对杏儿的诸多愧疚,在一年后的一个早晨还是走了。杏儿抱着朱小巴的尸体嚎啕大哭,几次哭着哭着就背过气去,被人们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救醒,但还是抱着朱小巴的尸体不松手,说啥也不许人们把朱小巴装入棺材……
朱小巴下葬后的第五天,每天都是哭哭啼啼要找朱小巴的杏儿不见了,乡邻们找遍朱小巴家的角角落落,都没有发现杏儿的影子,及至在朱小巴的坟头上发现杏儿,杏儿手里紧攥着几支盛开的杏花,早已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