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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本性(小说)
【一】
还能见到他,如果让我做个梦是可以的。现实中,无论有多少预想,都想不到。那年一位同事去南阳,说看到了。
回来跟我学说:老多了,老伴儿瘫在床上的,人憔悴得不行。又说见到去看他的人激动得不行,饭还没吃过呢,就犯心脏病送医院了。
激动什么呢?以他的城府不会啊。我说。
同事说,可能好多年没有单位的人去,寂寞了好多年,过去多愁善感、不大理睬人的习性变了吧。
我说的是原单位的老书记张志良,他从当书记到下台、退休我都是见证,因为那些年月我一直做单位的党务秘书。党委秘书应当是书记的人,应当是书记的铁杆,可我不是。因为我当秘书的时候他还是基层的小书记,他被免职后我还当了好几年兼职秘书,后来跟他一样当了个基层单位的小书记。秘书派下去当书记,理所应当。如果我是他的人,恐怕早就基层进步了。
见到张书记的那天早晨比较特别。我的工作也是,平时没什么事情,闲得喝了水看完报纸无所事事,盼着来人办事来人聊天扯闲篇。忙起来又有点脚不沾地的感觉,而且好多事情叠加,连喝口水都是奢侈。这几天就忙,安排了个迎“五一”诗歌朗诵会,又把原来基层单位的劳动工资工作归并回来,又有过去易地安置回绵阳、秦皇岛、成都、北京、西安、深圳等地的几位老同志回来算账报账,麻烦就不用说了,问题是我带的几个人一时之间拉不开栓,忙了这样就干不了那样,哪样都忽视不得。这不,现在一上班就在办公室里听负责起草方案的小吴汇报迎“五一”诗歌朗诵会准备情况。正听着,电话响起来,处长说部长有事找,让我回个电话。抬抬手让汇报的小姑娘稍停顿一下,把打电话拨给部长。我是知道部长找我什么事情的,果然,他是问那位回绵阳的老同志账目处理的情况,说老人的女婿来了电话,女婿是过去他的同事,叫我看着把事情尽量办好,我介绍了正在办理的情况。刚放下电话继续听诗歌朗诵会的情况,就听得办公室门外一阵脚步声涌来,跟着脚步声的还有非常熟悉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我以为忽然回到了梦里。
他怎么可能回来?但他还是被一群人拥簇着走进门来,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面前。我使劲看了一眼,没错,确实是张志良书记,便连忙起身迎过去。没想到,老书记。
无论如何,还是老领导,心里会忽然热一下。
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我不知道为什么连说了好几句这个话。
小常,你没想到吧。张书记笑吟吟地,像国家领导人那样伸出手来,身体微仰,居高临下。也不知道是他的习惯呢,还是见到我做出的样子。
真没想到,没想到老领导还这么年轻,这么精神。确实,他的气色比上次同事回来转述的样子好很多,一点也不见憔悴,如果不仔细看,跟二十多年前没有太大差别。掐指算算,他应当70多岁了。
呵呵,你小子也会说话了。
张书记还是喜欢听好话的,过去我不会说好话,光说实话,所以他并不喜欢我,我也不太喜欢他。
我不喜欢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习惯的那一套,假、大、空,拉帮结派,就跟现在中央反对的山头、圈子什么的。看来党内政府里,好多问题都不是一天产生的,而是有极深渊源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都76了,那能不老啊!你不也过50了?看看,头发也退了许多。怎么样,都好吧。书记永远是关心下属的口吻。
嗯嗯,挺好的,就负责这个办公室的工作。带着几个年轻人。我把几个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小青年一一介绍给张书记,张书记也一一跟她们亲切握手。
他还一边嘱咐:好好干,我们开创的事业靠你们发扬光大呢。确实是书记,讲政治的水平处处都能体现。
我还得熬几年才能退休,书记这回来是要住一阵儿吧。我确实很高兴,过去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可以在岁月刀锋的磨砺雕琢面前忽略不计。
书记是来搬家的,那边老房子要维修了呢。一边陪同的原单位的游处长介绍着。
游处长是张书记的老乡,圆圆的脸上镶嵌着圆圆的眼睛,下巴上一只黑痣引人注目。据相书上讲,这标志着“中年得志”。对照游处长倒有那么几分意思,他过去是做后勤的,人随和,没脾气,好说话。有人说他没本事,也有人讲他这叫圆滑。好些时候人没态度、没意见就是态度和意见。这不,他还是顺利升到处长的位置上了。
也待不了几天,他请了假陪我回来,时间有限呢。听张志良书记这么说,我才注意到跟在人群边缘上那个有点儿印象的中年男人的面孔。
哦,你也来了。我隔过几个人的面孔跟书记的儿子打招呼,他也注视着我点了点头。
书记儿子叫什么呢?两个字的名字一下想不起来了。过去是熟悉的,有急事到书记家请示,他儿子文静地坐在那里写作业。张书记一共3个孩子,这是他的独子,还有两个女儿,都比儿子小吧。
噢,如果不紧张,多住几天看看。现在变化好大呢。
嗯,要看家搬的情况了。行,小常你忙着,有空过来住的地方聊,我住在儿子他们老单位的招待所。我先转一下办公室,认认门。听说你还上班,就专门过来见你的。好,你忙吧。
好好,有空我们坐下来慢慢聊。你先走好。我再一次握住他亲切和蔼的手。
一群人离开,办公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小李喝了一口早就冲好的咖啡问:主任,这是你们过去的啥,这么多人跟着来。
我说是书记啊,我当秘书时期的领导。我一口一个书记叫着,你没听见?
哈哈,我没注意呢。
我听到了的。坐在电脑前安静地构思朗诵会的小吴说。
嗯,还是小吴细心。你看看你,一贯马马虎虎。我说这些小孩子也是习惯了的,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烦?
哈哈,领导批评的是。小李又喝了一口咖啡。她一上班就抱着个小镜子照脸。放下镜子就盯在微信上。刚上班没有她什么事情。待会儿几个老同志来,由她陪同几个部门办事。这孩子性格粗糙,干活麻利,大胆泼辣。她与小吴就像两个时空里走来的人。
主任,看你说话,跟这位老领导似乎有着很多故事的,有空跟我们讲讲吧。小吴喜欢写作,她是一逮到机会就不放过。
有啥故事?你看出什么了吗?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非常简单,没你想的有什么故事。如果你觉得有,那你就凭想象编一个故事吧。我跟她打起了哈哈。
这时候,电话响了。坐在对面的小文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拿起了电话。
你好,找谁?哦,主任在的。
主任,找你的。她微笑着。
谁?
好像是楼下的林书记。不确定。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电话递了过来。
喂,常子,下班我们到天星酒店集合,跟书记坐会儿。果然是老林,刚才张书记的陪同之一。他现在是老单位老职工支部的书记,主要负责老同志的事情。
好好,我还正想,得请书记坐坐的。今天你先请吧。我放下了电话。刚才讨论诗歌朗诵会的事情还没完呢。
下班走出办公楼,就溶入一片春光里。4月初的戈壁小城,乍暖还寒,但春色已经悄然挂上了树梢,“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意已然飘扬在柳树梢头,路边苜蓿地里已经有了简单的绿,中午阳光下,冬装已经有些累赘。我往饭店走去,一路想着即将见到的张书记的面孔,想着与他同事时那些特别的印象。
【二】
我参加工作到单位的时候文革刚刚结束,大家都还很拘束,很少听师傅们谈论本单位的人和事。但有个例外,就是大家都说起给我们新工人带队的指导员,说他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分配到边疆,那水平真是高。至于那水平高到什么程度,给我们带队集训的一个月我并没感觉出来。
看着我疑惑的神情,师姐悄悄跟我说,你是不知道,他给大家讲课,所有人都不打瞌睡,听得津津有味。其他人讲课,包括领导讲话,大家都烦。
经她一点拨,我才知道大家以听课为标准看那个人有水平没水平。这倒是的,每周五开大会讲大课,如果是刘干事讲课,大家格外精神。
你知道吗?刘干事前年被隔离了好长时间,如果不是打倒四人帮,估计会很麻烦的。师姐的声音更低了,像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刚刚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说起政治都像见到马蜂一样,没有人见怪。
为什么呢?他怎么会被隔离?
听说,他还是京城老领导的子女呢,怎么还能被隔离审查?
我听到这些还是很震惊的。过去只是广播上听说对某某隔离审查的话,现实中有这么个人,既惊诧,又极想知道个来龙去脉。
哎呀呀,我哪能知道怎么回事情。只是大家都说,跟他一起同事的政治处干事有关。
刘干事是被人告密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师姐目光里闪烁着一些不确定的东西。
也许她真的不知道,或者他知道了不好告诉我。师姐他们这一拨人,是1970年代部队招录的干部子女,本来是要穿军装的,因为林彪搞了个“一号命令”,对一些战略要地进行疏散,他们才被安排进单位做起了保障服务人员。师姐的亲生父亲不知道是何人,只知道她到部队是姨父的关系,她姨父过去在小城当处长,现在已经调任到总部工作。上面对各方面的消息总是灵通的。
我给你说的话千万别给其他人讲,啊,不然会有麻烦的。师姐特别嘱咐着我。
我连忙点头:我给谁去说啊!一个宿舍的几个年轻人,下班吃完饭就出门玩去了,满宿舍就我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电灯下看书,想说也没人听呢!
没想到之后跟刘干事的接触会有那么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单位选派人员到菜地劳动,我作为刚到单位的青工被派出去,机关政治处刘干事也一起被派过来,是名义上的指导员,带着大家干活的指导员。那时候还没有任何异样的想法。觉得干活嘛,派谁来,让谁干都一样。现在想起来才明白,被派到生产一线的,不是我这样的青瓜蛋子,就是在一个单位里被排挤、被另眼看待的人。刘干事是有“前科”的人,发配他到“五七大队”劳动锻炼,天经地义。
当时,我虽然18岁了,却什么也不懂。刘干事经历了好些事情,一定是懂得的,但在他的面孔上一点也反映不出来。
刘干事个头不高,壮实敦厚,非常能干。如果拿吃苦耐劳评判人的出身,说他是个高干子弟,没一个人会相信。若不是看他脸上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片,把他看成一个农夫也不会出差错。劳动中无论翻地、拉羊粪还是干别的什么活,他都带头在前、吃苦在前。一期劳动班二十多个人,男女搭配说说笑笑,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倒也快活。在一起时间一长,他也零打碎敲地给我们讲一些他的事情。比如爱人,孩子,还有上学时期在北海、什刹海上冬天滑冰,夏天游泳的那些事情。听到他说北京的事情,我的感觉就像是说天堂里的事情一样,觉得北京距离我们好远好远。没想到我后来能到北京,而且这些年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到北京出差,都怕了北京。
谁不怕北京的霾啊。
在刘干事壮实开朗的身上看不到一点儿被隔离拘禁过的痕迹,只看到他站在翻地的排头,连我们这些刚刚从乡下来的小伙子都撵不上。
不知道他是不是把一切烦恼都倾注到一身大汗中。现在知道,人有了巨大烦恼的时候,可以用其他方式排遣,其中就有暴食暴饮、暴走,或者全身心地倾注于一样体力劳作之中。
用一种对身体肌肤的惩罚,转移内心的焦虑或者恐惧,或者烦闷,不失为一种很有效的办法。
刘干事从来没讲过被隔离的事情,也没有人问过这件事情。有时候我望着他,毫无理由地产生一种担忧。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啊!我暗暗决心,有机会一定要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
那时候单位政治处是好些人心中最神秘、崇高的地方。我慢慢知道政治处的领导和干事,其中就有张志良,还有个安徽人吕干事,负责宣传,跟刘干事一样也穿着军装。政治处加上个头不高、山东口音、整天拿个烟斗的陈主任,共有4个军人,另外有4个是不穿军装的。张志良干事是负责组织的,位置仅次于主任。听说还有个副主任,是某个军职领导的夫人,因为身体不好,基本不在单位出现。
刘干事是管青年文化的干事,过去他是宣传干事,因为被隔离过,所以调整到边缘位置上了。虽然“四人帮”被打倒,但他的事情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听到的消息中,他的罪名是攻击中央领导。如果按文革后中央领导机构被清理的情况看,他应当是早就看清了某些中央领导的。但是,在我们单位,他被一些成熟而老练的人看作另类。
张志良干事很快被派到一个基层任教导员去了。他的位置被一名山东籍的周干事接任。政治处的干事们只要不出意外,干几年都是各单位的书记副书记,一下可以成为正科级。
我没想到自己后来也成为政治处的一员。也从文化干事到干部干事又干到组织干事,成为党委秘书。
大约是1980年,刘干事转业回了北京。他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再也没人提起。但后来清理三种人,我又听到些消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人们已经越来越敢说话了。师傅们有讲说刘干事的事情都是因为张干事——就是张志良书记。他带人把刘干事的房门打开,撬开抽屉,找出了一些信件,从中找出了刘干事反党反中央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