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光】梦开始的地方(小说)
爷爷中风很多年了,并发症已经很严重,由于他年事已高,医生通知青衫准备后事。
爷爷在青衫记忆中是个很潇洒的人,生死经常出现在他的诗文中,早就不算什么。他这一生,好诗文,懂声乐,桃李满天下,身为文人没什么可遗憾的。青衫上中学时候,爷爷常偷偷带他去和文友喝酒论道,青衫那时候一颗易碎的玻璃心都是爷爷在酒桌上给捋顺的。就连爷爷那时带青衫爬山后开始频发中风,也从来没抱怨过一句。可叹爷爷一个这么豁达的人,还没来得及享受青衫人生第一笔薪水,便要离他而去了。
按常理说,这么心胸开阔的人,一生无憾,不至于有什么执念,可青衫看爷爷在床上的眼神,分明是有话要说。青衫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居然是那个爷爷平时很宝贝不让任何人碰的大书柜抽屉。他终于忍不住好奇,破例从里面寻宝似的找到一个锦盒,打开盒子,竟只看见一张老照片。
这张照片像素很一般,八成是旧手机匆匆拍下的,里面只是一栋很普通的写字楼,而背面有一行小字,七扭八歪,并不十分工整,看起来是爷爷的笔迹——梦开始的地方。
青衫问爷爷这是哪里,他瘫在那里,很急切,却说不出来。青衫知道他病得厉害,就去问老爸,就去问爷爷的老朋友。谁知道问遍了街坊四邻,没人认识这个地方。爷爷很少给青衫讲他年轻时的事儿,但是这并不妨碍青衫从别人口中搜集那些故事。青衫知道他年轻时办过公司,开过客栈,几经辗转,却并没听人说他和哪座大厦有所交集,甚至很多人怀疑这不是本地的建筑。
青衫明白不说清楚这些话,爷爷是不甘心闭眼的。爷爷虽然教他做人要洒脱,却不许他以洒脱为名不去努力,尤其是对自己的兴趣爱好发展,往往要超越世俗的成绩本身。虽然青衫的大学生活一塌糊涂,可以算是三无——没朋友、没爱情、没成绩。如果不是小时候爷爷打得底子好,爷爷中风瘫痪以后老妈管他又严,青衫自己都怀疑是否考得进大学来。但是只要听说青衫喜欢读书,还能每个月的定期定量整理读书笔记,爷爷就会在病床上笑得很开怀。
也正因为只在学院里过着苦行僧一样的读书生活,青衫的朋友很少。不去打网游,也不去参加活动。偶尔弹个吉他,弦断了都带回家让老妈拿去修;没事弄个征文给校报,连稿费都是寝室的兄弟帮他领的。所以在青衫跑遍了自己能发动的人脉资源以后,才发现自己不光问不到这个神秘地方,竟连让爷爷坚持片刻清明的办法也找不到,简直生而无用。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现在看看,不就是说自己么。
带着疲惫和悔恨,青衫又回到了爷爷的病床边。脸在烧,脑在胀,他一手握着照片,一手拉着那只满是斑点的枯手,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爷爷:你让我知道这里有个秘密,但你为什么不能亲自告诉我呢?
青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是被抱了起来,恍惚中好像那个人是爷爷。他的背不再佝偻,手不再粗糙,脸上的皱纹慢慢消失,花白的头发渐渐乌黑,周围的一切开始剥离,全世界像沙子一样粉碎,又像沙子一样复位……等青衫撑开双眼再看爷爷,爷爷居然消失了!
阳光洒了青衫一脸,而他正躺在床上。青衫翻身朝另一张床看去,那边空空如也。爷爷呢?他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却只觉得双脚虚浮,全身无力,而他的手里,居然还握着那张爷爷给他的旧照片,翻过来上面的字依旧清晰可见:
梦开始的地方。
四下看看,已不是医院里的装潢,白墙木漆,更像是一家客栈的双人间。窗外有鸟鸣啾啾,一拉开,便看见大片未经软件雕饰的油菜花海,黄澄澄的世界晃得青衫有几分晕眩。我这是在哪呢?爷爷又去了哪里?这一切和手里这张照片,真的有关系吗?
沿着楼梯拾级而下,一路上相框不断,或风景或海报,如家般的装潢让青衫莫名有几分心安。大厅里有个柜台,却没有掌柜。电脑开着电视广告,还在宣传2014年的即将举行的世界杯。等等,二零一四年?我回到了几十年前?青衫想起了睡着前抱起我的那个肖似爷爷的年轻身影,难道……他痴痴的望着手上的照片,难道自己会在这个地方,遇到几十年前的爷爷吗?
慌慌张张跑上大街,对比着照片四下张望,这里的建筑风格同相片上相差真是太大了。偌大的一条街,全是白墙黑瓦的清一色小楼,哪里去找破破烂烂的现代化写字楼大厦!
“来玩儿的吧,来我家住吧。”
一个黑肤干瘦的阿姨,在道边突然拉住青衫的手,不由分说往另一家店里拽,青衫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指着自己出来那家店,手忙脚乱的连家乡话都说出来了。哪知那个阿姨往青衫身后一看,突然就变了脸色,往地上啐了一口,拔腿就走。
青衫正在诧异,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沉却急促的南方普通话:“阿姨啊,你再来我家拉客人啊,我去你家开锅咧。”
青衫很少和南方的同学打交道,但是也听得出来这南方的普通话不太正宗,却依然有种由衷的亲切感。他回过头去,只看见一个年轻人的肩膀,脑袋那边却是个米袋子。原来那人一只手拎着菜篮子,另一只手正扛着米。青衫想接过来帮他的忙,只听见他换了地道的家乡话:“甭啦兄弟,两步道的事儿,进屋,喝水儿。”青衫挠挠头皮看着他匆匆的脚步,不就是我出来那家店么?
趁着他去后厨,青衫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说实话,这条街上的客栈自己看遍了,还真只有这家不搞农家乐,专走文艺小清新风格。向阳花的大桌布把整个大厅铺成了一座大花圃,映着的留言板和照片墙,就成了画布上的一片星空。我沿着星空细细的看,上面有四野的风景、游客的照片,还有老板们的合照,最有趣的是还有老板的简介。青衫一个一个读者名字又看看照片,看看照片又读读名字:衫,怎么和自己名字一样?
“这么老远还不带行李,我当年也这么干过。”
刚才那个年轻人显然从后厨忙活完了,青衫把眼睛从照片上挪出来一看,差点张口叫出声。
爷爷!
“我脸上,有什么没擦干净么?”那人敞着怀,拿吊在脖子上的手巾胡乱抹着脸上蓄起的胡渣。
青衫虽然当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也感觉自己太过失态了,赶紧打了个哈哈,他还得多聊聊才能放心。
老乡见老乡,按理说话应该会很多。可是青衫比爷爷晚生了几十年,很多故地风景自然是不能谈的,还好有很多小时候从爷爷那里学到的古人掌故可以救急,倒也不算冷场。期间很多人来来去去,都会主动和年轻时的爷爷搭话。这一个下午有找他问路的,有要车的,有订特价门票的,又找他借牌的……一个鼓浪屿来的义工居然想在这边开店,两个人愣是把小清新和自然风的结合问题讨论到太阳下山。爷爷不在的时候居然大大咧咧叫青衫看着柜台,反正青衫什么都不懂,只是缩在那里装个样子。他手欠,一拉钱柜,咔咔果然上着锁,心想差着几十年的人还这么心中有数,算不算是家族遗传?
百无聊赖,青衫看见墙角还有一把大吉他,便想起了小时候被爷爷逼着学吉他的场景,虽然自己从未见他弹过,难道年轻时候也是个高手?
“你会?”
青衫一回头见是爷爷,哪敢班门弄斧啊,连忙递过去,哪知道爷爷挥挥手:“我早不弹啦。”
“怎么?”
“没长性,不玩喽。”
嘿嘿,青衫心里暗笑,没想到向来从容自在的爷爷,年轻时候也有这种囧事。看来他逼着自己学吉他多少还是有这种俗套的理由,只是自己也不讨厌罢了……哪知道青衫还没结束胡思乱想,却被一本曲谱砸中手腕。他抬头看看谱上的歌名:董小姐。
这歌青衫没听过,不过曲子不难弹,几个和弦而已。他稍微试了试,就已经能够连上来。合着青衫的曲子,爷爷开始哼唱,声音由低转高,由缓到急。一开始大厅里的人还是打牌的打牌,说话的说话,随着这边声音慢慢清晰,已经开始自觉地收住了声,有的人放下牌,开始好奇地把目光投过来。不知道是谁把大厅的灯关掉了几盏,只留下柜台,任灯光像雪片一样缓缓随着声音洒下来,飘荡的声线消散在空气里,又在人群中再度爆炸。一曲终了,青衫脑中还回荡着那句“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四下却有人开始起哄了。爷爷架不住,笑骂两句,又清唱了一首“COUNTYR ROAD”才算脱身。
住户们三三两两的回去了,青衫突然想起自己兜里那张照片,不知道直接问起几十年前的爷爷来,会不会有用。不过,如果被称作梦开始的地方,这家店一定很适合。毕竟这里诗情画意,与世无争,是个能开心生活的地方。以爷爷的性格,一定是很向往才是。可哪知他拿出来照片,爷爷却飞了他一眼,嘟囔说:
谁知道。反正不是这里。
跟着爷爷长大成人,青衫再不知道他这是说谎就太蠢了。可是他不愿意告诉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办法?更何况下一刻爷爷居然抢过照片锁进了柜子里,还有更欲盖弥彰的事儿么?
“你想过未来吗?”
这更像是爷爷不想冷场,随便扯出来的话题。但那毕竟是青衫的爷爷,青衫只好实实在在的承认:
“没。”
“未来这东西,自己想得越美,可能越不是那么回事儿。”爷爷越发倾颓,丝毫没有刚才唱歌时那么自在。
青衫清楚他这家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坚持住,所以自作聪明的垫了一句话:“你是说这家店?”
“是……也不全是。”
青衫当时就懵了,不知道这句话要怎么接。
“很多事,与其单恋一枝花,不如早做二手准备。我报名了教师资格考试,如果留不住这片草原,我就回家去种田。”
青衫咂么着这句话,想着他未来的人生轨迹,爷爷却已经转身离开。他没有回头说再见,只是背对着青衫,朝这边挥了挥手。
青衫想追过去,却突然感觉柜台开始片成一粒粒细沙消失在半空,大厅化作一团混沌的齑粉,四下里黑暗袭来。青衫看着爷爷的背影,一个“爷”字还没出口,便昏了过去。
“难道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可是我的照片……”
望着自己重新化身在一个陌生房间里,任谁都会感觉诡异,就连随之而来的虚弱感都被忽略了。更容易被人忽略的是房间内的陈设。房间不大,只容下一张桌子一张床。于是,真就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桌是小饭桌,床是地铺床。
四下灰尘很大,纱窗里渗出的正午阳光搅动着浑浊的气息。对于青衫这种祖传鼻炎的人来说,着实无法忍受。等他发现罪魁祸首是环绕在床边桌角的一圈黄色粉末时,便不由得无言了。谁叫粉末里躺着一只大蟑螂的尸体,有大拇指那么大呢。
他不打算因为这些就轻易离开,因为饭桌上放着一打公司注册的表格,其中的相片里,有他爷爷。在这里还能找到其他证据,比如小挂镜上用来填补缺角的名片,比如分成两摞的合同上有亲笔签名,比如床上旧书里夹着藏书票的印章别号……不过这一切都摆放的很是潦草,就像墙壁上贴着的那些不知所云的便条,什么“三十万”、“努力”、“三省”……连笔迹都看不清。只有几张拍摄拙劣的客栈照片贴在一角,有西湖,有灵隐寺……还有一个破旧写字楼。
失而复得的感觉真是让人感慨,青衫本来以为自己再无机会破解照片之谜,却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当他颤抖着手要看看照片的背面时,门口传来了钥匙声。
青衫慌了神,要怎么解释这种闯空门的行为呢?饭桌底下有锅,地铺底下没洞。他茫然四顾,门后?对,可能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青衫刚到门口,门就毫无征兆的被撞开了。脆弱的门锁无法承受归人的发泄,青衫就被这扇大门欺负了个正着。但本来慌慌张张的青衫却发现了一件比被爷爷发现更可怕的事情,门径自穿过了他的身体,一点阻碍都没有。下一刻穿过他身体的还有他年轻时候的爷爷,那个总是胡子刮得再干净,脸上的阴霾和疲惫也展露无遗的年轻人。
我这是怎么了?
青衫没有功夫看爷爷浑浑噩噩从桌下抽出电锅,炒菜煮面,哪怕炒锅缭绕的烟雾将他层层包围。他用手再去尝试着抓起东西,或在爷爷面前蹦来跳去,都只是无用功。连爷爷开着手机唱着歌,都没心思听了。
“难道?我这是死了么?”
“有时候,一个人,我的未来不是梦……”爷爷还是那么调皮,喜欢翻来覆去把两首喜欢的歌放在一起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孙子就在你身旁,一身的悲伤无助都没力气对你说?
“哎呀?怎么心情这么难受呢?”看着爷爷曲调一收,独自纳闷。青衫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他强迫自己燃起希望,把自己快乐喜悦一股脑传递给爷爷。于是他惊奇地发现,爷爷歪着脑袋一笑,又开始唱起欢快的歌来了。
如是几次,爷爷的歌声也随着青衫的情绪有着千万种变化,青衫终于相信,原来他和爷爷是有着心灵感应的,说不定还是有办法问到照片的事情。
自己吃饭的爷爷看起来总有些无奈,但他貌似是找到了让自己活跃的办法。音乐没断过,视频没停过,他时不时会写下一些目标贴在墙上,还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青衫不知道先问什么话题好,只好回想着在客栈遇到爷爷的时候他说过的话。
(“练吉他,练吉他,练吉他。”青衫默念。)
爷爷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眼神有点黯淡:“我答应过她去练吉他,现在看来连生活费都成问题了。”
(“开客栈,开客栈,开客栈。”)
爷爷低着脑袋想了想,拿出来一张写计划用的便条,在开客栈的下面多加了一行字:第一个月的薪水支出,一把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