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的，白二狗就在河堤上转悠，每当有心事儿的时候，他就会来这儿。
　　 这是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玉米稻穗都金烂烂，黄的耀眼，微风一吹，频频点头，兆示着丰收。堤边的小草被露水浸润过，湿湿的，还有几粒水珠挂在枝头，晨曦中的太阳圆圆的红红的微笑着，像慈眉善目的老人，露珠被晨光一照，像泪珠，熠熠闪光。
　　 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咸咸的，酸酸的……
　　 白二狗所在的村庄叫杉树沟，一沟的杉树，挚天蔽日的。村庄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大部分都是白姓。白二狗的爷爷白祖狗，村里人都称他白走狗，实际上也就是走狗，但不是日本人的走狗，抗日战争打了八年，大半个中国都没了，而鄂西北这片净土，地处秦巴山脉的余脉。村里人只见过天上映有红太阳的飞机，没见过嘀哩呱啦的日本鬼子。
　　 村口的那条大路上却经过无数的军队，开始是红军，接着是国民党，村后的那道山梁由于其高称云岭，云岭的北边就是陕西漫川镇。白祖狗清晰地记得，那是在三四年的七八月时的一个晚上，云岭梁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整整一夜，天亮时枪声停了，躲在地窖里的白祖狗出来了，朝后山一看，血流成河，连暗褐色的黄豆叶子都染红了，尸体漫山都是，像砍树倒下的树干，横七竖八的，有军装整齐的，也有衣衫褴褛的。听人说，是徐向前的红军与胡宗南的国民党激战。
　　 他们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把所有的尸体都埋了进去，因为都是中国人。
　　 第三天，他们村来了国民党部队，他们也就成立了保安队，时值壮年的白祖狗也就稀里糊涂地被拉去当了队长，也就稀里糊涂地当了国民党的走狗。
　　 解放战争结束后，其父亲白老狗因受到白走狗的牵连，也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国民党的狗仔子，天天被批斗，天天被挨揍，整日抬不起头，佝偻着生活，积劳成疾，不到五十就到那边去了，抛下妻子文秀和两个儿子相依为命。
　　 大儿子白大狗比二狗大两岁，他们都不是狗，为何又都以狗为名？这是个谜无人揭晓，说法芸芸。有人说是其爷爷是国民党的狗，也有人说其老祖宗原是宫里面给皇家看狗的，可狗不慎咬伤了主人，被发配到这山沟里的。说真的，这片鄂西北的莽莽大山，横旦连绵几百里，自己的邻县房县就是当年唐中宗李显被武则天流放之地，这到的山，可想而知这里的山是那种山里面的山，是仰起头头上的帽子就落下的山。
　　 不管何故？白二狗家确实养了一条大狼狗。
　　 狗蹲坐着，吐着长长的舌头，一上一下的，猩红猩红的，甚是骇人，见主人流下两串眼泪，狗也眼泪汪汪，顺着窄窄的狗鼻子流下两行眼泪。
　　 狗通人性。
　　 前十来天，狗还跟着它的女主人吕叶在田间跑来跑去蹦蹦跳跳的，可是现在女主人左瞅右瞅不在，男主人在流泪，狗也就跟着白二狗流泪。
　　 吕叶是个三十六岁的中年妇女，比白二狗小两岁，是邻村桂树沟的，有着徐娘半老的韵味，穿着有蝴蝶花纹的长裙，在田间走来走去，常引来蝴蝶蜻蜓尾随。
　　 也就是这个时候，太阳也就是有两丈多高了，白二狗给邻家盖房，吕叶去给四姨帮忙打稻谷，说起姨娘，白二狗共五个姨娘一个舅舅，老大就是他母亲文秀，老二文丽老三文英老四文红老五文玉老六文艳，老七就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儿子文武，七个儿女都生在本村，嫁到本村，目的只有一个，凡农忙时，万事不求人，自己一大家子就够了。
　　 昨天忙着把自己的稻谷打完了，今天就到了四姨家，四姨家的稻田和自己家的稻田紧挨着，如今打稻谷不像往年，用一个直径足有三米长高一米的圆形大木桶，先把稻谷割倒，然后人围着木桶一圈儿，每人手捏着一大把稻穗使劲往桶内拍，拍着黄烂烂的谷子在桶内哗哗响，稻穗击桶的响声在山谷间回荡，像艄公喊的号子。现在打稻谷不那么费劲了，镇上农机门市部卖一个型机械，带有电机，机械肚内是一个大辘轳，有着密密码码的牙齿，只要把电牵到田里，一切都轻松多了。一大家子每家凑了五十元卖了一个轮流着用，为了就近，就轮到四姨家了。
　　 白二狗这几年除了把农活干好之外，还卖了一辆三轮麻木，做点儿业余生意，如收药材香椿有时也收粮食，日子倒过得风风火火。
　　 早上吕叶为了节省人力物力，就把麻木车顺着两人高的河堤开到了四姨的田边。
　　 山里人信命信八卦邪说：都说人人都有个三十六呀，喜的喜呀愁的愁。吕叶今年三十六岁，是本命年，曾找算命先生看过命相，先生说得小心，危险东西一律少碰，特别是车，加上你丈夫白二狗三十九岁，含九即暗藏杀机。说得吕叶心上心下，凡是做事处处小心，大半年了都没有碰过那辆麻木车，但昨天给自己打稻谷太累了，稻田离家有三四里地呢，人工扛费时费力，且昨天给自己拉稻谷都没出事了呢，今天把车开着自己不打不割只管拉到四姨家就可以了。
　　 村口有条河，吕叶所在镇也就因为河而得名叫上津，因前朝有位天子过渡路过这里，上津意为天子渡口。
　　 白二狗半蹲在河堤上，河堤外是滔滔的河水，在晨光像鱼鳞泛着白光，一阵秋风吹过，一层层涟漪把二狗的眼都看花了，本来泪水把眼睛都糊花了。河堤内是稻田，有些人家已经打完了，还有些人家没忙过来，四姨家的稻田割了一半，脱了三分之一，还有一些割倒的稻谷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正享受着秋天的暖阳呢。
　　 白二狗掏出一支烟，燃着抽着，熬了几天了，嗓子尖都冒烟了，猛吸一口，紧接着就是咳嗽声，呛得眼泪水毫无忌惮地流下来。
　　 就是这该死的雾！每到秋天，河堤上的雾总到半晌才散去，又一阵雾霭起来了，笼罩着白二狗和狗。
　　 朦胧中白二狗又看到四姨稻田中那辆三轮麻木车，像一匹死去的战马三个轮子朝天，像狰狞的鬼怪怒吼着：“我要起来！”
　　 然而逝去的永远逝去了！
　　 吕叶就是前十天的这个时候，也就是雾正浓的时候，开着麻木车从两米高的河堤翻下去的，本来两米高根本不算高，正常的人一跃而下毫发不损，坏就坏在吕叶先落地，头把湿润的泥田砸了一个窝，接着车箱砸在她的头上，耳朵被砸掉半截，头髅被砸碎，血流了一地，染红那件印有蝴蝶花纹的裙子。
　　 想着想着，泪水如接了线的秋雨涮涮地直流，伴有男人那种低沉的哼哼声。
　　 狗又跑到那田里，围着仰天的麻木车汪汪叫，地上的血迹还未干，它低头嗅了嗅，像是在寻找女主人的气味，接着又朝后山汪汪直叫。
　　 后山脚下，一座新坟铺满了花圈，镀金的纸在阳光中闪着金光。
　　 望着那座新坟，白二狗心里更难过了。与妻子吕叶结婚已十五个春秋，儿子已到县高中读书去了，就一个儿子，他们那个年代，第一胎生儿子，是不允许再生第二胎的，一家三口算是幸福之家。
　　 白二狗跪着对着那堆黄土又哭了起来，声音凄凄切切，时高时低。
　　 “你怎么那么狠心呢？撇下我和儿子独自去了呢？那天早上我还千叮万嘱，要你开车小心，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前天晚上我做了不好的梦，梦见你来了月经，暗红暗红的血撒了我一脸啊，老婆呀……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公平呀……”
　　 白二狗双手拍打脑门，头磕打着河堤上的水泥路面，咚咚地响，惊得狗也汪汪的叫。
　　 那岁月白二狗也受爷爷的影响牵连，媳妇不好找，最后还是二姨软拉硬泡说动了邻村桂树沟的吕叶，当时吕叶只答应见一面，可一面一见，吕叶父母当即不答应，吕叶也吞吞吐吐的。这时白二狗就来硬的，带着把斧头和价值十元人民币的聘礼去了吕叶家，把吕叶父亲吓得白眼直翻，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婚后，白二狗很疼吕叶，就像一粒糖，吞下去舍不得，沁在嘴里又怕化了，疼得像一口气，从不让吕叶受半点儿委屈，吕叶也很热心开朗大方，很受六个姨一个舅的欢迎，长一辈的都夸她是个能干的媳妇。
　　 白二狗的额头磕出了两道血印，河堤上的雾霭似乎受到了感化才渐渐散去，后山脚下的那堆黄土更加清晰可见，秋风一吹，有几片黄叶儿在坟头打旋。天空飘过几片洁白的云，像是挽联，河堤内有一棵大柳树，柳树上有一群乌鸦在喳喳地歌唱，像是挽歌。
　　 白二狗眼前的河水像吕叶头颅中的血，鲜红鲜红的……
　　 “可怜呀，我的叶呀，你走了，我就不能送一程……”白二狗也不知何时学会恸哭，学会山里女人哭亲人的腔调。
　　 那天，吕叶上路的时候，按习俗白二狗是不能送的，因为送了吕叶就代表终身不娶，就算取了也不能白头偕老，这是山里人最忌讳的。当驱鬼的鞭炮点燃时，他被几个姨娘强扭着胳膊背过身去，连望都不能望一眼，望了以后的日子不兴旺。他硬要扭转身子去送吕叶一程，可姨娘们的哭声和哀求声依然回响在耳畔：
　　 “你不能送啊，你还年轻啊……”特别是母亲，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是可想而知的，她的哭声让二狗震耳发馈。
　　
　　 二
　　 上午十时左右，四姨文红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在河堤上找到了白二狗，把他扶回家去了。
　　 一进门，屋里已经坐了一屋子的人，主要就是五个姨一个舅，像要开会似的。这一大家子似乎回到了母系世族公社，女人翻身做了家庭主人，五个姨都是家里的主人，五个姨夫都是老实巴交地道的山里人，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只要把地伺候好就行了，所以这样的会议也就没必要参加了，其中四姨夫参加了，这次会议与他家有关，所以他必须参加。白大狗也回来了，就是二狗的哥哥，在县城党校当教员，这样的会他是必须参加的，阿爹死的早，弟媳又没了，家里老娘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也是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我的妻子白洁，是县城幼儿园老师，很要强的个性，再者就是我的老丈人和白二狗的阿爹属堂兄弟，换句话说就是我的老丈母娘文丽和白二狗的娘文秀姐妹二人嫁给了白姓二兄弟，所以白洁和白二狗既是兄妹，又是姨老表，可以说是亲上加亲，两个肩膀一样重，两边都能说话，这等红脸白脸都能唱的人是这次会议的重要角色。
　　 俗话说：娘亲有舅，爹亲有叔。作为舅舅的文武是个能言善辩能说会道的人，任杉树沟的组长。
　　 “人死不能复生，死者已经暝目，永远地去了，说的不好听的话，现在已开始腐烂了，但我们活人还要节哀顺变，还要顾活人，还要过日了，因为明天太阳照常升起，金钱河的水永远在流，地球还转得快些。”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句句在理，顿了顿，停下来，燃起了一支烟。
　　 他是杉树沟出了名的烟筒子，一天两包是少的。他猛吸了一口烟，又开始了下面的讲话。
　　 “这次会议是家族内部会议，家丑不可外扬，内部矛盾内部处理，不许任何人拿出去说。”说罢用眼睛扫过会议，挺威严的，众人点头默许。
　　 “这次会议内容有三：第一，亲兄弟明算帐，关于吕叶车祸善后赔偿纠纷问题。第二，关于大姐文秀日后的赡养问题。第三，就是二狗日后的个人问题。”说的头头是道，条理清晰，问题关键简洁明了。
　　 下面大家讨论第一个问题，自由发言。
　　 “我看都是亲情又是亲戚，一切事情都商量着办。”三姨圆滑，打着哈哈练着太极说话。
　　 “是呀，有亲情在都好办事儿，但丑话说在前头，通过这次商量，我们要形成一个协议，以合同的形式，双方签字。这也是我要求大狗请假回来的原因。”白大狗是四姨打电话要求回来的。在这之前，也发生过很不愉快，吕叶车祸发生后，两脚一伸去了那边，她才不管阳界的事儿。他们是相互帮工，可吕叶是在自己的田里出的事儿，心里面很过意不去，当吕叶进棺的时候，四姨拿出了家里仅存的五万元交到白二狗手上，二狗什么话也没说，可能是因为极度悲伤，脑门犯糊涂了，什么也没说，接过钱给吕叶置办后事儿去了。等吕叶入土之后的第八天，他缓过一口气，左想右想自己一个大活人没了，无论如何五万元是买不到的，本村的某某煤窑事故后赔偿六十万元，某某在镇上工地干活，事故后赔偿三十万元，自己的吕叶却让区区五万元就打发了，心里越想越不舒服，昨天他找到舅舅谈了谈自己的想法，舅舅说你当时干什么去了，白二狗说如果四姨就赔这点儿他就翻脸不认人别上他的那把斧头，舅舅也急了，于是就召开了今天的会议，第一项内容是重点，其它两项是附加的。
　　 “还是由二狗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二姨接过三姨的话说。
　　 白二狗又掉了几滴眼泪，噎着说：“我的一个大活人没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你们看着拿吧。”
　　 二狗又把皮球踢给了众人，大家又都把目光投向舅舅文武，要他拿主意。
　　 “我看这次事故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我们家族遇到的最大不幸，四姐家这几年也没攒几个钱，攒的那几个钱也给了二狗，两个儿子都二十了，眼瞅着要聚媳妇，缺钱啊！二狗呢，中年失妻，是人生最大的不幸，过段时间等吕叶的期满了还要续弦也要花钱，但这次事故不能按公家或老板赔偿事件计算，这样的话四姐也赔不起只有坐牢去了，再者你们之间是相互帮工，如果动法律，双方不存在雇佣关系，责任会更小。”舅舅说到这儿。
　　 大家齐声说：赢了官司输了钱，这是古训，不能动公，还是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