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与茉莉
一
四月,晴窗。
大把的阳光,刚刚好地照进我的小屋,捧一盏“茉莉龙珠”茶,刚刚好地轻抿一口。茉莉花的香气,在舌尖上萦绕。
喜欢茉莉花的香味,清淡幽雅,而不喧嚣。
一直认为茉莉是安静的花,白色的小花,一朵挨一朵的,纯纯静静,恬恬淡淡地,默默盛开。不似玫瑰,天生有一股艳丽之色,连香味都透着魅惑的味道。
记得初读《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这样写:“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读到“拿着花针穿茉莉花”便呆了一呆。一串茉莉花,那该是怎样的清香,如果穿成手链,或项链,戴在手腕上,脖子上,一定会瞬间有了仙气。
一代君王李世民,有咏茉莉花的诗句:“冰姿素淡广寒女,雪魄轻盈姑射仙。”宋代许裴诗赞茉莉花:“荔枝乡里玲珑雪,来助长安一夏凉,情味于人最浓处,梦回犹觉髻边香。”
我的窗台上也有两盆茉莉。此时,并不是茉莉花绽放的季节,无花可香,可我依然痴痴地盼着它怒放的时刻。
喜欢茉莉很久了,自小便喜欢。也因了喜欢,写过一篇有关茉莉花的传奇小说《香魂》。我赋予茉莉花灵性,将其形容成有着冰清玉肌的灵骨,水做的身,香做的魂,清幽纤柔模样的女子,如海的情愫惹人疼惜。
母亲是喜欢茉莉花的,我一直想,我喜欢茉莉花,也定是秉承了母亲的喜好。只是,那时年少,并不懂得品赏母亲心中的茉莉。
二
新疆地界大。
小时候,我家除了五间砖房外,便是近一亩地的小院。父亲和母亲,将小院规划得很合理。进院子大门,是近五米长的葡萄架。葡萄架搭在一溜五间房的前面,夏季遮挡炎炎烈日,冬季下雪了,从外归来,给人一个落脚的地方,拍拍身上的雪花。葡萄架前面,除了必要的小菜园外,便是梨树、苹果树、桃树。母亲说“女孩子吃水果多了,水灵”。父亲便将能利用的空间,全部种植成果树。葡萄架下,是用青砖砌成的半米高的台子,当然要垒出花式来,才好看。
夏天,台子上,一盆又一盆茉莉,兀自葳蕤。大把的阳光从葡萄藤的空隙处,静静地,刚刚好地照在茉莉花枝上、叶上。茉莉苍翠欲滴的模样,像是倏忽地咬住了你的心尖,很想抬手摘一片,放在口中细细地与牙齿碰撞一下,而后轻轻地笑。
这一盆挨一盆的茉莉花,是母亲的杰作。茉莉,却是父亲从一位江苏朋友那里讨来的。
记得茉莉花初进我家门时,我只有五六岁大,是个春天,正是栽树点豆的好时节。那是个黄昏,日头将落,母亲在小菜园里种豆角。我随在母亲身后,左手端着半碗豆角种子,右手捏出三粒递给母亲。等母亲扔到土里埋好,我便上去踩一脚,然后,双脚并用地跳一跳。父亲下班回来了,手里捧着比麦秸还细的,根部围着一把泥土的小苗。
“她娘,快看,我给你讨了株茉莉。”父亲有些兴奋。我是从未见过茉莉的。随着母亲抬起的头,跑到父亲身边观看。看见那株小苗,我当时一定是失望的,它并没有什么特别。那是一株孱弱的绿色小植物,嫩黄的叶片,微微颤动,弱不经风的样子,像是生命随时都要中止。母亲仿佛很欣喜,双手接过来,捧着,在夕阳下,来回地观看。
“她娘,你看,这苗能活吗?上午,江苏来的老钱就给我了,我本应该及时送回来,公社有事耽搁了。”父亲有些歉意地对母亲说。
“我会种活的,你放心……”母亲头也没抬,眼睛依然看着茉莉,胸有成竹地说。那时,我虽小,亦能感受到母亲是真的喜欢茉莉。
母亲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个,底部有几个窟窿的白瓷盆,装上院墙角里捂好的泥土。泥土是前一年秋天,母亲扫下的落叶,混上泥土发酵好的。经过秋、冬、春,近三季的沉淀与洗礼,那泥土亦是乌黑松软了。母亲小心地将小苗放在瓷盆中央,慢慢掩上土,用手摁瓷实,然后放在了葡萄架下的庇荫处。
母亲说:“虽然茉莉喜欢阳光,但小苗还没缓过神来,不能拿到太阳底下暴晒,不然会被烤坏的。”那时年幼,不懂得茉莉花该在怎样的环境下成活。只是看母亲细心种植茉莉,柔软而欣喜的模样,让人感动。
父亲却笑着说:“你是种茉莉的行家,我记得小时候,你家老宅院里有很多茉莉,到了六七月间,茉莉花盛开,香味飘满全村。我们几个穷孩子,便希望能刮大风。”
“为什么要刮大风啊?”母亲淡淡地笑。
“刮大风了,就能吹出你家的茉莉花,我们好捡来放在开水里,泡水喝。”父亲边帮母亲浇着茉莉花苗边说。
从父亲母亲的言谈中,我模糊地知道了,原来,母亲家是个大户人家,姥爷还是村里有名的秀才,家底殷实,院落很大。姥爷酷爱茉莉花,在院子里,大盆小盆地栽了几十盆,到了茉莉花开的季节,便亲自采摘。以花入茶,清香幽恬,很让左邻右舍羡慕。后来,小日本进了中国,侵占了冀中平原,也毁了母亲家的老宅。姥爷为了将小日本赶出中国,毅然弃笔从戎。因他有文化,在八路军队伍里担任连长,在解放石家庄时,被小鬼子打成了“马蜂窝”,牺牲在战场上。
母亲较父亲大一岁,父亲家当时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穷人,母亲却愿意以身相许,是因为父亲将一个八路军伤员,藏在家中的地道里,被母亲无意中发现,母亲佩服父亲的勇敢与机智。
八路军伤员在父亲家养伤的日子里,正是茉莉花开的季节,母亲摘些茉莉花,放在瓦罐里,和食物一起送进去。父亲和伤员便就着茉莉花啃窝头,我不知道窝头与茉莉花同嚼是何滋味,可父亲说起还是美得直笑。
六十年代初期,中央号召支援边疆,母亲随父亲来到了新疆。新疆是个蛮荒之地,哪里来的茉莉花。母亲也只能把喜欢茉莉花的情愫,放在心里。父亲是懂母亲的,竟然被他寻得了一株。
三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耐心等待茉莉花发出新芽。
我每天趴在那株茉莉花苗前观看,但,我想,我是失望的。一周过去了,小苗并没有什么特别,渐渐的叶子也脱落了。本没有几片叶子的花枝,更显得羸弱无助。
母亲似乎并不急,每天只是细细地观察枝干,一周浇一次水。
父亲下班回来,也会趴上去细看一番,失望地说:“会不会干枯了?”
“放心,它会活过来的,你看,它虽掉了叶子,枝干还是脆绿的,它是在适应泥土。”母亲充满希望地说。
二十多天过去了,一个清晨,掉光叶子的枝干上,被我发现了一片小嫩芽,我忙告诉母亲。父亲下班回来,我兴奋地拉着父亲看。如此,茉莉花真的成活了。这一成活,便葳蕤的一发不可收拾。花花朵朵,枝枝蔓蔓,拥拥挤挤。仿佛枝干、叶片、花朵之间在进行一场赛事,热烈地闹腾着。
到第二年春天,母亲把老枝折下来,压到另一个瓷盆里。往后的岁月,便一盆又一盆地分枝,一分就是十来盆。葡萄架下,除了仅有的一盆君子兰外,就成了茉莉花的天下了。
每年,茉莉花绽放时,母亲便着一件素白底,蓝色碎花的小布衫,婷立在茉莉花盆前,采摘茉莉。茉莉花盈盈轻绽着其素雅飘逸的风姿,翠绿的叶,洁白的朵,幽淡的香,清灵的骨,在院子里,就影影绰绰起来。着实惹人欢喜。
母亲会轻手采摘,绝不弄折一根枝子,我还年少,轻手轻脚地随在母亲身后,左摘一朵,右掐半朵。甚至,会顽皮地折一枝茉莉花,别在母亲的鬓角,惹得母亲笑而不怒。母亲那别着花的样子,煞是好看,加之母亲的微笑,总有一种如茉莉花般的幽静气息。虽然,母亲去世有三十几年了,那样子,我还记忆犹新。
母亲采下茉莉花后,一多半用来晾晒,晒干后,留给父亲当茶饮。
余下的一小半,就成了我的盘中餐。母亲将采摘下的新鲜茉莉花,清洗干净,放在白瓷碗里,洒上一层白沙糖,腌制个把小时,那香甜的味道,便随着半碗清香,冲到了我的鼻息处。我流着口水,趴在碗边上,等待。等待是最煎熬的,我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好了吗?好了吗?我尝一口……”
母亲轻轻拍我的头,笑着说:“馋丫头。”便拿出小白瓷碗,为我拨出多半碗,余下的,就要留给上学的姐姐回家吃。父亲母亲是舍不得吃的。
茉莉花绽放的季节,香味越飘越远。母亲的茉莉花,便在小村里有了名,有人找母亲讨要茉莉花枝,母亲毫不吝啬地折一枝最壮的,最容易成活的,给讨要之人,总不见被插活。都说母亲有插花的秘密,其实,插花又有什么秘密呢?也不过是一种缘份,一种心境,并无秘密。
常种花花草草,人与花相容了,便多了几分情趣,几许风雅,几多禅缘。
四
有人说,爱花之人当有惜花之心,何故摧折她的青春,不让她终老枝头。后来想,茉莉是否也该孤单终老枝头,不该采摘。母亲告诉我,姥爷说过,茉莉自佛国印度传入,本就用于熏制花茶。也许这正是茉莉花之宿命,她散发出的幽然香气,入茶时的清纯之味,孕育花身的灵蕴之气,也正是为供世人品赏而生。那时,我小,不懂得如此深奥的道理,慢慢长大,细想,便悟出了母亲话里的意味。
不知是不是因了茉莉是佛国之物,与茉莉相伴得久了,便会沾染禅意。母亲在采摘茉莉时,总让人感觉,幽静而恬淡,脸上有慈悲之色。母亲亦说,茉莉花期短暂,晨起必定要采摘,若是耽搁一天,花朵则枯萎泛黄,红颜老去。这样的茉莉花,也失去了本身的幽香,自不适合泡茶。当时,不懂,如今年已不惑,才悟得茉莉花开短暂,她愿意留住最美的年华,给世间珍爱之人。我懂得,我亦该做个懂得珍爱之人,惜缘之人。
随着我渐渐长大,与母亲、与茉莉花为伴,自心底喜欢起了茉莉花。后来,母亲去世,葡萄架下的茉莉花,也许有了灵性,慢慢枯萎了。而我,骨子里仿佛与茉莉结了一段尘缘,几次宜家,我总要记得种植茉莉花,也许是在茉莉花前,能追寻到母亲的影子。
窗外,阳光依旧,他人窗外飘出一曲《茉莉花》,和着杯中的茉莉盈香。淡远如流的筝曲,轻灵柔软,让心安宁。
清淡的清晨,原本需要如此清凉的心境。杯中的茉莉,让我想起旧时庭院里,穿一袭素衫,站在茉莉花前的母亲。
是啊!时光深沉,摧人老,母亲早离开了我多年,只是追忆从不停歇。如果母亲尚在人世,也一定如我般,捧一盏茉莉花茶,漫不经心地老去,在岁月里,清淡,从容。可是,我与母亲终是阴阳两隔,纵是寻遍沟壑,踏遍山水也难相逢,那份割情断爱的苦痛,却只有我自知。
我想,我也只能在一缕茉莉幽香中,还原母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