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分 红(小说)
分 红(小说)
“今晚分红!”消息一出,全队一片欢腾。喜庆的气氛胜过节。
魏建国更是高兴。今年收成好,工分争得最多。拼搏一年,终于有结果——要见钱了!他护犊子,早就同妻子为孩子编制梦境:为儿子买双球鞋,可怜孩子从春天赤脚,一直至秋天。冬天鞋小了,前面露脚指头,后面露脚后跟,底都磨穿了;女儿十多岁,还穿破得露肉的裤子……女儿说她盼望有只书包,书本可以不拿手捧着,冬天手指不至于肿得像胡萝卜;老婆最勤俭持家,说要细水长流,油盐酱醋、火柴、火油、孩子买铅笔,本子……离钱不行。魏建国不想买什么,只要哄老婆孩子高兴,别再欠款,让日子轻松就知足了。
太阳还有一杆子高,老婆孩子晚饭不顾得吃,便跑到队里候着。那里已有人在等。
数九寒天,气温骤降。西北风夹着烟雪,吹破窗户纸,呼啦啦地吹得油灯直跳,但大家的热情不减,在大队副业上的都来了。挤了一屋子,大家跺着脚、搓着手、说笑着、等待老会计到来。
这是公社最好的生产队,老队长不信邪,不管上面怎么强调抓革命,其他生产队如何服从大局。他回来传达只有一个字:“干!”他说:“粮食是干出来的,不是喊出来的。庄稼人种好田才是本分,说别的都无用。”
魏建国不怕脏、累、打外差,只要能争到工分,再苦再累也不在乎。见队里大都一窝一挡,互相帮衬。自己是独苗,盼望孩子将来不孤独,生下一儿一女。生产队每年核算劳动日(十分)只有两三角钱,扣除粮草款,年年亏欠。
为了还款,一家人真拼了:老婆夜里烧一锅饭,回家不耽误出工。白天下地同大家一样干,晚上到家,推磨,轧碾,浇园,切瓜片子,缝补衣服,经常一宿不合眼。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来岁的孩子便学着烧饭,挑水,收拾院子,送粪时拉车子,秋天到场院剥玉米……
工分像魔鬼蛊惑人心,都想占有。不怕闲,就怕站,一步跟不上,十步难撵。互相盯着,担心被人抢去。刮风抬石头,下雨打苫。尽管队长天天唠叨:“别只顾麻袋装工分,拿烟袋荷包装粮食和钱,想法拿烟袋荷包装工分,咱要用麻袋装粮,装钱。”大家都知‘工分,工分,小命根,有吃有穿有媳妇’,天天找队长要活,一天都不歇。
魏建国出身富农,属黑五类崽子,无权参与革命活动,也不能干副业。‘溜溜达达,十分当家,七分领粮,三分零花。’‘大队长,小队长,溜溜达达一头晌,工分不少得,秋后还得奖。’都与魏建国无缘。水涨船高,大小队干部都享受生产队整劳力同等待遇。开会,睡觉,照样可拿工分、分红。魏建国技术活沾不到边,唯有靠实干。
他是干活能手,春天推小车送粪,从天不亮便爬起,南岭,北岭,整天跑,从不停脚……
烧饭缺柴草,除去大豆用镰割,玉米,高粱,都用镢刨。麦子靠手拔,根也是烧柴。
六月天,蹲在地上拔麦子,岭上的稀稀拉拉,麦杆细,手肿涨得捏不住,薅得血直流;洼下的,根系发达,一拽一大摊泥。麦秸密不透风,大地像火炉,烤得人气喘吁吁,穿上衣服冒汗,全湿透了;脱了太阳晒得爆皮,麦芒刺得又痒又疼,全不顾得,只管一个劲地拔。人家送饭热汤热水,炒个菜,变着花样吃。魏建国老婆送的是一块饼子,一棵葱或一块咸瓜鲫,外加一壶水,天天不变样,稀里糊涂塞饱肚子。几个小时出汗,嘴唇发干,喉咙冒烟。但欣喜的是,他一直拔在头里,将许多人甩出老远。后面追不上,只得甘败下风。拔一会,坐一会,远远望着他,盼他能等。但魏建国仍然一个劲地拔拔拔,小带包着手上疱磨出血,全然不顾。他知道,自己吃不消,他们更吃不消,只有远远超过他们,他们才不会追上来。
夏天,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大家都找室内活。魏建国拿着锨,淌过汹涌的河水,冒险到田里挖沟排水。
秋天,魏建国是刨玉米、高粱的好手,甩开膀子,尽管胳肢窝被叶子划得道道血印,仍然抡着镢头干在头里。
刨花生,刨地瓜,魏建国都是狠将,虽说镢柄将魏建国手磨去皮,比速度,比数量,生产队无人能比。
天寒地冻时,大家都在屋内开会。魏建国带黑崽子整地,镐一刨一白印,硬是敲开冻土,将地整好……
魏建国每天记工,对自己靠能力,靠拼搏取得的工分洋洋得意,期盼着有个好的开端。
今年收成好,大家对分红抱着希望。
心里越焦急,老会计越慢条斯理,钻茅房里,半天不出来。
桌上加了油灯,老会计才慢腾腾地出来,端着茶缸,戴着老花镜,搬着账本。他巡视大家一眼,干咳一声,说:“今年不错,每个劳动日核算下来,是五角九分……”
话刚落,引起一片欢呼和骚动。
魏建国默默掐算自己收入,估计还清债,还能开百八的,编制的梦境就要实现,忍不住悄悄拉老婆的衣袖,传递着欣喜。
现金保管提着一大包袱起来,“这么多钱!”大家轰地眼睛瞪大,忙笑着让路,让她坐定。
老会计说:“我念到谁,谁过来。其他的都不要乱动。钱是大事,弄错了对谁都不好。第一个,刘学友!”
刘学友嘿嘿地过去。他是贫协主席的儿子,一直在大队副业。平时不见人影,家里事从来不耽误,开支总是第一个。
老会计说:“你家劳力多,工分也多,总共两千三百一十七工,细数你自己回去看吧!折合成钱是一千三百六十七元零三分,扣除你粮草款和借款总共五百零六元五角三分,该分是八百六十元五角正。”
“啊!快上千了,这么多?!”
下面窃窃私语,惊喜,羡慕,眼红,嫉妒交织一起。
一分钱都巴不得掰开花的庄稼人,能拿这多钱,真像做梦一般,喜上眉梢。
刘学友嘻得嘴合不拢,接过钱。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了好几遍,才装衣袋立起来。见有人朝他伸大姆指,不好意思地笑着抱拳说:“可以过个好年,今年吃牛羊肉馅饺子,大家都来!”
“冯兜兜!”老会计又再叫第二个人。
冯兜兜父母都是残障,队里照顾他到田间护青(即看护庄稼别被偷)。叫了几遍不应声,只嘿嘿傻笑。
“叫你呢!”有人推他说。
他才嘿嘿笑着走到老会计跟前。他不识数,讲其他没用。老会计直截了当:“你收入是一百二十六元,自己拿好。”
他接过钱,不会数,咧嘴扬着钱,跳起来:“嘿嘿,我好娶媳妇了!”
“陆淑美!”老会计喊妇女主任的名字。
陆淑美麻利地站过去……
按生产队惯例,贫下中农、干部分红、分东西要排在前面,免得影响正事。黑五类子弟等待无所谓,排在末尾。
社员一个个领钱回家了。包袱中的钱,逐渐见底。
虽然天气寒冷,风送着欢笑,许多人是不眠夜。
轮到魏建国,下面已无人了,包袱中的钱已领光,现金保管拍拍屁股离开了。魏建国寻思,可能没带足钱,又回去拿了。
老会计并没像对其他人一样,耐心地一样一样分析给魏建国听,只摊出一张纸,对魏建国说:“你还欠生产队一百二十七元四角六分,签字就行了。”
“我还欠钱?”魏建国懵了。
“工分争不够,交上钱也可以不欠。”
“我争那么多工分,我寻思起码开百十元,怎会欠钱?”
“你怀疑我搞鬼贪污了?现在是贫下中农说了算,不是你祖辈剥削人的时代,你无权不相信贫下中农!”老会计声音高上八度,气得眼镜摔桌子上。
“我问问总可以吧?”魏建国讨好地放低声音说,“不懂总要让我明白。”
老会计才缓和下来,说:“实话告诉你,你工分不少,是全队第一。”
“那为啥我还欠账呢?”魏建国不解。
“因为扣了你的劳动日。”
“啊!为什么?”
“没那么多为什么,因为你是黑崽子!”
“这不公平!”
会计说:“没什么不公平,上级有政策,我们是按上面精神办事。要知道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贫下中农是依靠对象。你们地富子弟不参加革命,不当民兵,不进夜校和社会活动,工分高是对贫下中农的不公,必须要拉平。队里贫家代表,专门做了研究,为求得公平合理,决定扣除你超出部分劳动日……”
“啊!”如晴天霹雳,魏建国大吃一惊。
老婆嗷地奔了出去……
魏建国晓得争辩徒劳,只好拿出手戳在欠条上盖好章。分红弄了一场空欢喜,心里窝火,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鹅毛大雪在飘落,树上、屋上一片白茫茫,风发着凄厉地尖叫。
迈进门,黑影中,听孩子在嘤嘤啼哭。
魏建国顿有不祥感觉,忙问怎么回事。
儿子说:“回家见娘要上吊,被我们救下了。”
魏建国泪流满面,搂着俩孩子,跪在老婆面前说:“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办呀?你真忍心撇下我们?”
老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泣着说:“日子没法过了!”
魏建国恨自己无能,恨出身不好,却无法回避。悲伤,无奈,屈辱……精神的痛苦比身体的劳累还难受百倍千倍。泪流满面,不知怎么安慰老婆。只听孩子在撕心裂肺般地号叫:
儿子哭嚎着喊:“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娘!”
女儿抽泣着叫:“我不要书包,不上学了,我要同娘一起争工分!”
梦破了!魏建国对开不到支已习惯和麻木,认命了。他焦虑的是:阶级斗争天天讲,年年讲,生在红旗下黑崽子身上的烙印,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真的就永远没出路了?
2016,4,30 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