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回望那红旗飘飘(散文)
我出生在山沟沟里,也曾多年吃喝拉撒在山沟沟里。
孩提时候,总感觉农业学大寨运动一浪接一浪,搞得热火朝天。曾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我们那个一千多口人的村子里,标语口号不但刷到了小队饲养室和老井坊的外墙上,也刷到了半沟里的土墙上。
那年月,在我的印象中,公社里的领导隔三差五都要在广播上讲话,说县上的李政委要下乡来视察工作啦,各项工作要如何如何抓紧啦。为迎接领导视察,村里的干部们不敢怠慢,都起五更睡半夜,成了“叫鸣鸡”,每天天不亮,大队里的喇叭就播放开了《东方红》,歌曲完了之后,大队干部就亮开大嗓子讲解着上面的政策,重复着劳动纪律,火催催地要社员们早上工。一旦上工号呜呜啦啦地吹响了,我们北村的小队长就斜披着衣服、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站在村心的老槐树下,朝着不同方向扯着嗓子拼命地吆喝开了:“上工啦!上工啦!赶紧上工啦!”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他又挨家挨户地敲着门去催,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午饭不回来,晚上下工迟,赶紧走,带上吃的,不要磨蹭!迟了你知道的,要罚站,要扣工分,要检讨,别丢人撂马啊!”其实,他的话没有说完,严重的话还要上批斗会。这一点,谁的心里都很清楚。因为我时常在工地上跑来跑去,给大人送饭,曾多次亲眼看见过,有人迟到了,就低着头弯着腰涨红着脸,面对着群众吭哧吭哧作检讨呢。
有年立春刚过,全村人就被集中到了村西的黄土高坡上。站在高处瞭望,指挥部的帐篷周围,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插着八面红旗。一阵阵料峭的寒风中,鲜艳的红旗呼啦啦地漫卷着。八个小队八台地,沿着开挖线,社员们排成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龙,挥舞着劳动工具,挖的挖,铲的铲,装的装,一批青壮年男子推着架子车,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飞跑起来,劳动竞赛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整个场面非常壮阔,简直就像战争年代人民群众抢修战壕的情景。早饭休息时间要开大会了,社员们就潮水似的围着指挥部聚拢过来,有的人狗蹲下来,有的人坐在自己的布鞋上,有的人坐在劳动工具的把杖上。有的啃着馒头,有的喝着水,有的抽着旱烟,有的妇女叼空纳着鞋底,有的年轻媳妇给孩子喂着奶。这时,大队长和驻队干部先后登场,你一折子我一折子,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大队长说到了工程进度,说到了质量问题,说到了眼前困难,同时声情并茂地表扬了一些人。“这些社员连颠带跑,老实肯干,干活卖力,是大伙学习的榜样,一定要向他们看齐!”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里,他的话锋突然一转,又义正词、声色俱厉起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要批评人了。有的人面色很难看,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雪亮的,人人眼里都有一杆秤,你干得多与少、干得好与坏,谁都能掂量得出来!你看,有的人上工摇铃打卦,这事那事,磨磨蹭蹭的,就像怪货骡子,套不到辕里去;有的人干活浮皮潦草,只图轻省,得过且过,应付差事,不挖槽子,不‘倒桄子’,实在羞先人哩!有的人见活重来了,不是东躲西藏,就捂着肚子装洋蒜了,就屎尿一下子憋不住了,就说陪老人去看病了,就偷偷跑回家给孩子喂奶去了……确实像跟人藏猫猫,一点不像样子!”大队长火气上来了,竟然越说越激动,一气之下,将平时所见所闻的丑事儿,核桃枣儿似的,一股脑儿地倾倒了出来。
估摸着火候已到,驻队干部及时拦住了他,和颜悦色地唱起了红脸,“大队长是个急性子、火爆脾气,也是一个很正直、很公道的人,他心里藏不住话,对事不对人,有啥话说啥话,虽然说得严重了点,伤了一些人的颜面和自尊,他说这些话,是出于公心,这么大一个村,千人千面,各人的情况不尽一样,想法也不尽一样,各吹各的号能行吗?他作为村子里的掌柜的和当家人,我们大家都在一个锅里搅勺把,他不公正一点、不严厉一点能行吗?大伙一定要理解他、支持他!现在,全国上下普遍都很困难,我们是吃不饱穿不暖,但我们不勒紧裤腰带埋头苦干,难道能等天上掉馅饼吗?难道能坐等挨冻受饿而死吗?今天我们受苦受难,正是为了明天不再受苦受难!我们这一代人受苦受难,正是为了我们的后世儿孙不再受苦受难!所以,我们大伙一定要向大寨学习,艰苦奋斗,改天换地,发扬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周围就爆发出了一阵阵春雷般的掌声......
大会战期间,我们几个屁眼娃娃东奔西跑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李政委的身影,他看起来是一个可亲可爱可敬的老人,个子高大,面容清癯,满头白发,背有点驼,每次下乡,都坐着深绿色的吉普车,戴着一顶红五星军帽,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仪态显得很威严,好些干部见他是很怯火的。在工地上视察时,他一个队一个队地看,看得非常细致、非常认真,时不时连说带笑顺手便拿起铁锨给社员们示范起来、讲解起来。不过,有时竟然暴跳如雷,大声训斥起来,一点也不给人留情面,无论你是干部还是普通社员。有一个关于他的故事,在坊间流传得很广也很久,几乎当时尽人皆知。说是在一次工地现场会讲话过程中,他将“路线是个纲”念成了“路线是个铜”,旁边随行人员立马提醒他:“你念错了,‘路线是个纲’”他竟然理也不理,接着说,“说铜就是铜!”台下顿时哄堂大笑。事后,有许多社员为他打圆场,说李政委穷苦人出身,是个典型的大老粗,识字不多,摸爬滚打一辈子,以前是小革命,现在是老革命,浑身上下伤疤十几处,他的认真负责实干的精神谁也比不了。没有他,我们也修不出这么多这么好的梯田。反正,群众对他是很敬重的。
总之,这一年,村西的黄土高坡几百亩地修成了全县的样板工程。一条宽阔的生产路两侧,八条大硷一台一台方方正正、坦荡如砥。特别是那些埂线很端很直,简直像木匠的墨斗线打出来的。村里的老人们站在田埂上仰天长叹:“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修得这么好的地!人不亏地,地不亏人啊!”据说,县上有关部门进行测产评估,那些地成为全县的四等地。虽说村里每年都大会战,但后来好像再也没有修出过这样的标准地。
还有一年的冬天,那是个无雪的干冬。村子南沟里的水库大坝工程启动了,全村八个小队的社员又一下子投入了紧张繁忙的劳动中去了。有一天,哥哥带我到南沟里去玩,一走到塬边,就被眼下的情景深深地震撼了。只见沟沟岔岔里西风呼啸着、黄尘飞扬着、红旗呼啦着、车轮飞奔着,人喊马嘶,熙熙攘攘,打夯的歌声震天动地、响遏云霄,到处是轰轰烈烈的大会战场面。由于离家远,大队指挥部规定,各个小队去时都要拉上牲口和粮草,带上油、面、糁子之类,就地因势起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吃住干都在工地。那时候,爹是县降山电站的一名工人,常年不回来,家中的劳力就是爷爷和娘。有一次,他们轮休回家时,爷爷少吃了一顿饭带回了两个大白蒸馍,娘带回了一碗干面。好久好久没有吃到过这些东西了,差点把我们兄弟俩没香死。娘说,工地上的活虽然很重很累,但能勉强吃饱肚子,还撑持得下来。小队里为了给大伙加油鼓劲,也想着法儿改善伙食,吃饭可以不定量,炸过一回油饼,杀过一只羊,犒劳过大伙。看着我们兄弟俩每天上顿下顿,喝得是糁子糊糊,吃得是酸菜搅团,面黄肌瘦,不成人样,娘突然失声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喃喃自语:“真是活遭罪啊!”饱经沧桑的爷爷说:“谁也没办法呢。熬吧,好日子等不来,只有熬出来!”
人常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家乡的人民带着干粮顶风冒雨、起早贪黑、战天斗地,把东山的太阳背到了西山,他们逢山开路、遇河搭桥,开辟了一座座美丽的花果山,通开了一条条乡村道路,修出了一片片沃野良田,建成了一座抽水站,筑起了一个水库大坝。洼地坡地修平了,荒山荒沟拓开了,山庄农场办起来了,牛羊猪养起来了,该缴的皇粮国税缴上去了,该收的统购猪缴上去了。慢慢地,吃饭穿衣的现实问题也跟着解决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也就四五岁,虽然时常穿得片片扇扇、肚子饿得慌,从早到晚在野外到处乱跑,但我却亲身经历了许多世事,亲眼见识了父老乡亲们大战山河的豪情与斗志。我深深地体会到,如果没有经历那个穷精神的火热岁月,没有乡亲们勒紧裤腰带的埋头苦干,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