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满月的梦
一
阳春三月,桃花红,杏花白,草长莺飞。那头两天还枯黄的树叶、草坪,在人们的不经意中转眼即逝,悄悄绿了起来。
每天清晨,迎宾广场便人来人往,热闹起来:有做操的、跳舞的、打太极拳的、竞走、散步的……那愉快、和谐的气氛,尽显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尹阿姨,老张他们家这两天怎了,经常传出争吵的声音。”坐在椅子上的年轻女人,问身边的老太太。
“别提了,他家儿子满月出事了。”
“我说呢,自从张满月回来,就没看到他妈出门。他爹苦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看上去更苍老了。”
“可不是么。”
“就是那个开着宝马,戴着大金项链,西装革履的张满月?阿姨,出啥事了?”住在同楼道的妇女,听见她俩的对话,凑了过来。
“满月闯祸了!”尹阿姨答。
“怎了?”
“让人跟在屁股后面追债!”
“不是说他年收入上百万么,还有债?”
“嗨,那都是他胡说八道,信口雌黄,骗人的!”
“那他成天飞机上飞机下的,去外地干啥?”
“其实呀,他在干那个叫什么来着,噢……叫‘资本运作’!就是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传销!被他骗了的下线知道真相后,逼着和他要钱。满月没办法,只得将车子、金链子抵了债。可他们说太少了,就到他家闹腾,逼他父母卖房。”
“原来他是搞传销啊!”
“满月妈天生窝囊、胆小怕事,被他们这么一闹,只吓得魂不守舍,夜不能寐,哭哭啼啼。从昨天起,她就神志不清,神神叨叨,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满月爹都不敢让她一个人出门。造孽啊……”
“是啊,儿子作了孽,老人跟着倒霉。”
“可不是么!”
“阿姨你看,那不是满月他妈么?”妇女说着,往西边的道上一指。
“真的是她。”尹阿姨说着,慌忙迎了过去:“妹子,怎一个人出来了?你家老张呢?”
满月母亲衣装零乱,反穿拖鞋,短发乱糟糟的。她目光呆滞,神色木然,含糊不清地念叨:“假的,假的……”
“妹子,别说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尹阿姨说着就拉起她的手。
“怎?你们又返回来了?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吧……”满月母亲猛地挣脱了尹阿姨,她五官扭曲,脸色骤变。
瞬间,围过许多看热闹的。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不能卖房,不能卖房。房子、房子,还得给儿子娶媳妇儿用呢……”神智不清的满月母亲,看围过来许多人,恐惧极了。她重重地喘息着,罪犯一般,双手抱头蹲了下去。
“他婶子,幸亏遇上了你!要不然,这会儿她不知跑哪儿了。”一个面部黝黑、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感激地对尹阿姨说。
“看上去,满月妈比昨天严重多了。老张,不是我说你,她都成这样了,还不带去医院?再说,身边也不能离人啊。”
“我看她在睡觉,就去早市了。想带她去医院检查,可家里……还得借钱呢。唉……”老人声音越来越低,嘟囔着。
“那三个人还住在你家?”
“满月妈都这样了,他们只好让满月打了欠条,走了。”
“满月呢,也不怕他妈出事儿?”
“估计……还没起床吧?”
“好端端的一个家,被他祸害成这样,满月太不像话了!”
“唉……”
“老张,看病要紧。我身上只有这些,你先拿着去医院。一会儿,我让三小给你送去,啊。”尹阿姨说着,将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
“他婶子,拖累你们了。这、这让我、让我说啥好呢。”老人哆嗦着嘴唇接过钱,泪水顺着深浅不一的皱纹,落了下来。
“你看你看,他们又来了,又来了。我害怕,我害怕……”满月母亲使劲儿抓住老人的衣襟,畏缩在他的身后,眼光来回躲闪着,指着眼前的人们说。
“别怕,别怕,有我呢。”老人用袖头胡乱擦了下眼泪,一把就将满月母亲揽进了怀里。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捋捋她那蓬乱的头发,又冲尹阿姨点了点头说:“他婶子,我们先走了,啊。”
“妈!妈!爹,我妈她没事吧?”这时候,一个高个、大眼睛、帅气的小伙子奔了过来。他双眼红肿,神情慌乱。
“没事儿?你妈她神志不清,连我都认不得了,事大了!满月,还不带你妈去医院?”
“妈……我、我……好、妈,我现在就背你去医院,啊。”满月泪流满面,抽泣着,弯下腰就要背母亲。
“你!给我滚!”老人瞪起眼睛,冲满月吼着。然后,抚着满月母亲慢慢向前走。满月几番要扶母亲,都被老头严厉的目光所制止,沮丧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这老头是谁啊?”
“张满月他爹。”尹阿姨边抹泪边答。
“满月闯祸后,就像那霜打的茄子——焉了。面对债主,老两口不知如何是好,惶惶不可终日。几天下来,他妈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他爹的头发也全白了!”尹阿姨停顿了下,又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
“是啊。”
“其实,满月也是受害者啊。”
“受害者又能怎样,到哪儿说理去?”人们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叹着、议论着……
二
满月爹叫张四。生得高大壮实,面部黝黑;小眼睛、短眉毛、大鼻子;牙齿又稀又黄。几粒大麻子趴在脸上,很是显眼。加上他拙嘴笨舌,不善于表达,差一点儿就打了光棍。
张四父母虽然生了四个儿子,三个没成人。为了给张四这根独苗讨媳妇儿,父母拿出所有的积蓄,四处奔走、托人,好话说尽,终于在张四三十八岁那年,为他成了家。
张四妻子也争气,婚后不久就怀孕了。生孩子的时候,刚好是十五的晚上。奶奶瞅着天上的明月,笑嘻嘻地说:“人们都说,有福的生在初一、十五;没福的死在初一、十五。我看呀,这孩子很有福气,就叫他满月吧?”
“妈,满月这名字真好听。呵呵……”张四盯着鞋底大小的儿子,笑得嘴都合不拢。别提有多高兴了。
人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张四貌不出众,语不惊人;却心灵手巧,勤快能干,很有本事。他心细如发,无师自通;还会瓦工、木工等手艺。大集体的时候,除去在生产队挣工分,农闲或者天阴下雨不上工,还是闲不下来。赵家喊他打个柜;李家喊他抹房顶;王麻子喊他砌砌墙……付出自有回报。张四无论到谁家干活,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
“兄弟,打早你就过来了,累坏了吧?钱不多,这筐鸡蛋你也拿回去吧。可别嫌少啊。”
“哪能呢。可不少了,不少了。呵呵……”
“张四,你这活儿干得比前村的老木匠都细致、美观。没别的,这块腌肉、还有剩下的木头都给你了。”
“好,行。”
别看张四相貌平平、老实本分,但在这百十来户的村子里,数他家日子过得自在,过得滋润。
改革开放后,张四跟着村里人进城打了工。他仰仗自己的手艺,工资比老乡们高出一半。有了积蓄后,张四就从城里租了房,将妻儿接了过来;还把张满月送到比较好的学校去读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张四中年得子,对儿子满月过分溺爱,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着。直娇惯得满月不明事理,懵懂无知,得过且过。
“宝贝儿子,看你这满头的汗,累了吧?来,爹背你回家,啊。”满月都读四年级了,个头和她妈差不多高,父亲还背他呢。
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满月的五官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却像他的舅舅。毛茸茸的大眼眼,鼻梁高高的,英俊帅气。
从小受父母娇惯的满月,一旦和孩子们在一起,便失去了自信、主见。转到城里的学校后,也更加老实、听话了。可因为底子薄,成绩一直跟不上去,还是经常受老师的批评:“张满月,太不像话了!课文读不通顺,作业乱七八糟。下课就呆在教室里,重写作业!听清楚了么?”
“……”
同学们看他好欺负,经常嘲笑他、辱骂他:“你看看他刚才在课堂上那个熊样子,真笑死人了,哈哈……”
“土老冒,哑巴了?去,给哥们一人买一瓶饮料!”
“这么多人,我、我的钱不够……”
“那就买矿泉水、雪糕、糖块。哎哟哟……真蠢,猪似的,笨死了。”
“哈哈……”同学们把满月当笑柄。围着他笑着,跳着,直喊肚子疼。
可一进他家门,满月就变得蛮横霸道,唯我独尊:“妈,我不想吃炒青菜,想吃炖骨头!”
“宝贝,饭已经好了,明儿再吃,啊。”
“我要吃炖骨头!我要吃炖骨头!”
“太晚了。就是把骨头买回来,一时半会也熟不了啊。”
“爹,别吃了!现在就给我买去!”满月指着父亲的眼窝,大声吼道。
“挺大的孩子,怎这么不懂事?你爹饿了,咱先吃……”母亲说。
“不行!不行!”
“好、好,爹这就给你买去,啊。”张四放下饭碗,连忙下了地。
“满月,你知道么,你爹在工地上,整整受了一天的苦,多累啊。好儿子听话,咱先吃饭,赶明儿,妈保准……”
“不行!”
“爹这就去,这就去。”只要是儿子提出的要求,无论好与坏,对与错,张四都答应,都满足。
“爹,老师讨厌我、批评我;同学们也欺负我,还骂我是农村人,土老冒。”
“宝贝,只要你认真读书,好好学习,爹会让你变成城里人的。”
满月成绩差,在学校里无端受气,张四夫妻心疼极了。他们听说只要在城里买房就能落户口,就将老家的院子、家具全部处理掉;加上他这些年打工的积蓄;又和亲戚、朋友借了一部分。在满月读初二那年,终于买下五十多平的楼房,落了户。
尽管张四夫妻为儿子竭尽全力、全心全意地为儿子创造环境与条件,可满月的成绩还是没提高。为此,老师多次提醒张四,让家长好好配合,多多督促张满月的学习。可儿子不努力,父母有什么办法?高一那年,因为课程紧张,满月非得退学。父母几番说服不顶用,只好随他而去。
三
满月有个发小,也在城里打工,名叫尹三小。
当年,三小父母为了生个闺女,就超生了第三胎;可事违人愿,又生下个儿子,就是尹三小。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纠缠与罚款,一家人连夜搬进了城里。在亲戚的引领与资助下,在市郊租了间南房,打工过日子。
因为家穷,交不起借读费,尹三小兄弟只在私人的学校里,读过几年书。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三小可不像满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勤快、自立,非常懂事。十六岁就学了修理汽车的手艺;十九岁应聘在一家车行做了维修、售后的师傅。因为细心、技术好,深得老板赏识。雇佣的工人中,数尹三小的工资高。
三小中等个头,生的杏核眼,双眼皮儿,浑身上下都透着智慧、灵气儿。张四夫妻看满月退学后,整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人家三小,比你还小半岁呢,都当上师傅了!”
“三小好,你们把他领回来,认他做儿子啊?”
“你这孩子,说的是啥话,啊?越大越不懂事了。唉……”
“还不是你惯的。”妻子管不住儿子,就数落张四。
张四是木工师傅,与三小爹在一个工地上打工。平时,两家相互照应,走得很近。张四生怕儿子闲在家里学坏,好说歹说,苦口婆心,总算说服了满月,让他到三小的车行当学徒。不为挣钱,只为学门儿手艺,将来能与三小一样,自食其力。
“三小,满月可不像你,有些懒。你多指点他,多教教他,老板那里多为他说说好话。满月,从现在起,三小就是你的师傅了,听见了么?”
“听、听见了。”满月低下头,红了脸。
“叔,啥师傅不师傅的。我和满月一块儿长大,亲兄弟一般。只要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别的你就放心吧。”
三小年纪不大,阅历可不少。他知道,满月本质不坏,人也善良、聪明。就在背地里开导他:“满月,张叔、婶子为了你,真的不容易。尤其是张叔,挺大年纪了,风里来雨里去的,一年四季不得闲。作为一个儿子,你就不心疼?咱们已经是大人了,得理解父母,关心父母啊。”
“我、我……”满月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满月,你有文化,悟性肯定比我高。来到这里,可不能懒惰,得勤快,得好好干,别让老人操心。只要你好好修车,熟能生巧,我保证你不出两年,技术就到手了。”
“我知道,我知道。”
人常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满月在三小的鼓励与带动下,整天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两年后,满月的技术虽然比不上三小,在车行里,也算是一名师傅了。他不但自食其力,回家也主动干家务。张四夫妻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儿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小尹,张满月到底怎回事儿,怎没来上班啊?”有一天,老板问。
“噢,他家里有事儿。本来让我替他请假,可我光顾着忙了,就给忘了。老板,对不起啊。”三小从车底探出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告诉他,店里忙,这样下去可不行!”
“好的,我知道了。”
三小发现,满月近日情绪低落,心事重重的样子。经常迟到早退,无端请假。就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