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夏秋季节相比，初春，人们更容易看到喜鹊们活动的身影。那时候所有树木的叶子还未生长，没有一片叶子遮挡的春天，喜鹊们的行踪便会一目了然。它们从返青的麦田上起飞，来到一片刚刚萌生了绿意的树林上时，接连发出“喳、喳”的叫声。这叫声被凛冽的春风吹散，飘落到更远的几棵树上去了。在大批候鸟集体从南方回归之前，喜鹊之王发出的叫声是召集这片土地上的同类们的集结号，这号声，使泛着春潮的大地更加灵动，使行走中的人们频频驻足。
　　 春天，杨树发芽是一种点染，如果细看，是在枯茎之上生出一个又一个稀疏的绿色斑点；而柳树则是晕染，是整条树枝一条一条地绿起来，好像有人拿支笔在空中随意地涂抹，慢慢洇开就成了没有形状的一团。远远地往那二排柳树和大片杨树跟前走，就听到了喜鹊的叫声。我本意是来看杨树的，不想却被一条水渠挡住，于是就在两排柳树前停下，远远地观望着对岸的杨树林，顺便也就临时旁听了一次喜鹊们的会议。
　　 我倾听喜鹊们开会已有些年头了，无论你对此事有多大的疑问，这都是真实可信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的工厂建在离小镇很远的地方，根本看不到现在这么多汽车和攒动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的蓝天白云根本不需要企业停产和汽车限号就可得到，更不会有噪音闹得人六神无主。倒是偶尔听到的几声牛哞，穿墙破空推门而入，让你感觉自己正在世外桃源享受着生活。
　　 办公室清闲无事，又无网可上，一天到晚就让人安静得打瞌睡。那是个很大的厂区，人们围着院墙种了两排白杨。谁都不能否认白杨树是平民的树木，易生长，成材快，只几年功夫就长得又高又壮了，叶片宽阔且树冠密实，风一吹，层层叶子就在空中摩挲起舞，让人感动得异乎寻常。
　　 喜鹊选址于这些杨树上建造它们的行宫，我相信这是它们的生存经验。过去的一些年，人们过度消费了自己在动物世界的信誉，且喜鹊的聪明来自于它们超凡的记忆力，自见识了人类残忍无良的捕鸟行为，再不敢把窝搭在低处。
　　 它们在冬天来临之前修筑巢穴的过程都是悄悄进行的。至于谁多干了活，谁多叼了几根树枝，谁多找到几片发光的亮片，这是它们藏得最深的秘密。只有当它们遇上野蛮的人类对它们进行伏击；有坏名声的鸟类以迷惑人的战术将自己的鸟蛋放入它们的巢穴，并且它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孵出了其他鸟的孩子，它们才急扯忙慌地聚到一起，在树上飞来飞去，不安地大喊大叫。
　　 虽然喜鹊们在白天爱成群结队地活动，却也很少见到它们的影子，不过，只要听到有一只亮开嗓门大声喊叫，散在四处的喜鹊就都来到这片树林上空，沸反扬天地粗哑着嗓门大叫：“开会，开会！”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它们开会的秘密的，因此，感到十分吃惊，想不明白喜鹊们怎么也如人类一样聚在一起开会，而且还如此兴师动众？我私下以为，从农业合作化运动以后，人们的种植都是在成群结队中完成，这种声势浩大的群体活动，让喜鹊们看到了集体的力量和智慧，尤其人们动不动就唱《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这歌声高亢嘹亮，让喜鹊找到团结起来，抱团取暖的佐证，从此它们便成了一个团结起来战胜一切困难的完整集体。这次会议最靠谱的原因，就是一排行道树正在人们有序地砍伐之中，一棵一棵地倒在路边了。真是新鲜，为了这点小事它们竟情绪激动地哄闹着，没完没了地从这棵树梢飞到另一棵树梢，这真让人难以理解。听它们吵闹得耳朵疼，只好关门回办公室去。
　　 十几年过去了，一看到喜鹊们聚在了一起，我的耳朵先自难受起来。但是，当我望到远处那片杨树林，忽然就想起，那个夏天在里面散步，看到的一片片发着白光的捕鸟网，树林的外面也有一圈丝网挂在树上。我才明白，自走进这片林子，没听到一声鸟叫的原因。那时，只有微风穿过树木，扫得树叶发出不安的响声。这让我在远离城市喧嚣的静谧里，不时从心底又升起一种对这片树林的忧患，怕有一天它们也会如其他林地一样消失掉。现在，聪明的喜鹊们并未在杨树林子上空飞翔和盘旋，而是把巢筑在了柳树上。它们一准发现了人类这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如果“栖息着鹤群的沼泽才拥有一种古老生物学的贵族身份”（美阿尔多•李奥帕德）；那么鸟类飞翔的身影就是一片树林胸前闪光的勋章。当人们在自己的生存环境再也听不到一声鸟鸣，看不到一只鸟儿飞翔的身影，我相信蕾切尔•卡逊向我们的描述，让人感到绝望的春天就会出现，那才是人类遭受的灭顶之灾。
　　 望着前面的树林我即不能走进去，更无法享受身临其间的神秘感，只好站在这里听喜鹊们叫嚷。我想喜鹊们正在讨论的是哪个问题呢？也无非是选址筑巢、传宗接代、家庭生产、生活，生育险和公积金的事吧。我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好笑和幼稚。看着一天天减少的耕地和一片片消失的树林，谁说鸟类的家园不是岌岌可危？谁保证它们今天建了巢穴明天就不被人们摧毁？而一张张遍布树林里里外外的大网，哪一片都有可能要了喜鹊们的命，使之成为人类餐桌上的野味。想到此我悄悄替人类脸红起来。在喜鹊们面前，我其实已是可恶的人类的代表，每每想接近它们，它们就往另一棵远些的树上飞腾，我只好停在原地不动，才让它们安静下来，不对我格外“照顾”。直到喜鹊们开完会，纷纷飞往麦田上空和还没种上庄稼的裸露的土地，我才离开那里。
　　 在大的主题上喜鹊们自有它们的主张，并参透了禽类的灵性。在对后代的教育，尤其生存教育方面，它们或比人类更有原则性。
　　 喜鹊是人类的邻居，是人类忠实的伙伴。它们与我们共同生活在一片天空下，共同享受一缕阳光的照耀，哪怕一个寒冷的早晨或温暖的午后，它都在人类的视线之内。当我们的睡梦被一只喜鹊的叫声唤醒，我感觉这远胜于一声声吵闹的汽车笛声，因此，我们都应该为此而感到万分庆幸。
　　 或者，我关注喜鹊比关注人类要多那么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我看到了老喜鹊是怎么让后代在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环境下，成为自食其力的强者的。和喜鹊们做邻居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老喜鹊说服小喜鹊离开家，走上一个人孤独地生活道路的。可能，许多的小喜鹊到了这个年龄知道非得离开父母，所以走得也就义无反顾。可是这只小喜鹊不知道在以往的生活中受过什么刺激，对自己去谋生总是信心不足，也或是对无人照顾的未来生活缺乏勇气，对森林的凶险早有耳闻，所以，到了离家的日子心生了胆怯。小喜鹊在父母怀里耍了几天懒，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老喜鹊夫妻不得不实施扫地出门的计划。这一天，三口之家就在楼群上空狼奔逐突起来，先是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喜鹊从一栋楼顶追到另一栋楼顶。看到小喜鹊站在那里不动了，夫妻回家，坐在门口喘粗气，可是一回头小喜鹊眨眼间又飞回来了，不得已，老喜鹊夫妇就又连哄带劝费尽一番周折，将之赶到另一栋楼顶上。小喜鹊哪里管这些，见父母回了，瞅冷子又跟回去了。如是反复，一连几天早晨，它们一家三口就在那片小区上空飞来飞去，一边是气急败坏地扑打，一边是哀伤不尽地求告，那份折腾，那种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地离别，真让人受不了。
　　 而一只喜鹊从高高的白杨树上飞落到新耕的土地上时，或许正在教孩子独立谋生的本领，那些刚被翻耕过的土里，有昆虫的新卵或刚刚苏醒的蝗虫、金龟甲、蛾类幼虫。我相信，喜鹊们有时会为这些信息进行远程通讯，勾通这一重大秘密。
　　 这一天，当我从沉闷的办公室出来，风正慢慢将太阳的光线一缕缕抽去，最后只剩下越来越深的天空。这时，一群喜鹊开完会正吵吵嚷嚷地消失在远方的天幕上，它们粗大的嗓门吵翻了一片天空，这是有意留给守候在巢穴里的族长的吧？它们分明知道族长的脾气和秉性，长者的智慧与沉稳的作风是它们温暖的核心。而这次会议一定是一个民主的扩大的不分性别和年龄的全体会议，主题是解决与人类共同生存的难题。我肯定喜鹊们有一种民族主义精神，更有一种与人类保持相当距离的高度警惕，所以，我一直犹豫着是否要继续向前走，前边是它们开会的地方，一只还没散去的喜鹊正在树上喳喳说话，声音温柔又有耐心，使这傍晚的大地充满了安详；当它安静下来，我惊讶地发现，就在马路对面的树上，一只喜鹊发出了低低的回声，它们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好像是在讨论什么事情。这景可真让人开心！
　　 我静静地站在黑夜即将升起的大地上，心中涌起一种幸福的感觉。这一刻，我多希望和他人一同分享这个秘密啊。可是，车辆轰轰然从马路上交相驶去，每一个路人都行色匆匆，谁来与我悠然进入慢的时光，共同享受大自然的一片纯净。
　　 是的，慢的时光，自然的状态，我们一生若总能这样生活，该是多么美好！我想起那一年，独自守着一个新摊子。办公室设在一座前后阳台都面对广阔田野的楼房里，两间办公室除了我的呼吸，空荡荡地没有一丝生机。厨娘时而会来，司机也偶有探望，余下的时间除了看书写字，安闲寂寥的让人惆怅。一个人时常无趣地站在阳台上望着田野发呆，望着一丛丛野草入神，或者在远方的几棵树木间寻找有趣的事情。我就是在这时发现那只喜鹊的，它的黑色燕尾服绝对是帕瓦罗蒂的，它修长的尾巴是散尾葵的，当它兀自打开手风琴的翅膀划过田野，它是属于天空的白云和高挑的屋檐的。看它嘴里时常叨着一根草棍或者什么东西，我猜想它正忙得筑巢。看着这只辛勤的喜鹊，以及它无忧无虑的生活，由此感慨一个孤独的性灵对未来的希望竟让人心生妒忌。于是，坐在那台破旧的电脑前，打下这样的诗句：
　　 坐到我的身边来/黑喜鹊/象我温柔的恋人/黑喜鹊//穿着绅士的黑礼服/来/坐下来//不要一停下来/就叽叽喳喳/不要看见虫子/就说冠冕堂皇的话……请你说最开心的事情/请你告诉我/风到底有多轻/流云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