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那年，母亲承包了大队的苹果园。全村252户人家，花果山几百亩苹果园被划成12份分到了3个生产队名下。母亲和生产二队的89户代表挤在小队部抓阄，上百双眼睛如饥似渴地盯着个破纸箱，恨不能从那个嘴巴大小的窟窿里抠出真金白银来。
　　 母亲幸运地成为中奖者。800块钱的承包款是和亲戚朋友东挪西借凑的。在供销社当会计的父亲点着摊了大半个桌子、面额不等的票票忧心忡忡：800块哪，啥时候能挣回来？
　　 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不信人勤就换不来个地生花！母亲狠歹歹地话里明明是想搂回个金元宝。
　　 花果山位于村子的最北边，是生产一队的地盘。包产到户之后，母亲的脚步就在家与自留地之间奔波，很少往北走。花果山上有了自家的苹果园，母亲兴奋得成宿不睡觉。跟大队干部到花果山分树，像领养孩子一般，母亲认领了89棵苹果树、5棵桃树，还有8棵刚栽的小梨树。漫山遍野的果树散落在塄上塄下、山沟圪岭，横不成行竖不成列，母亲愣是一次就认了个准，像每棵树上都打了王氏记号。
　　 从我家到花果山需要穿过大半条坑坑洼洼的街。出了村口，一溜上山，大土坡连着小土坡，大拐弯接着小拐弯。母亲要种三亩八分地，还要经营百余棵果树，整天忙得像风刮似的，一会儿刮在村南的猥刺地割麦子，一会儿刮到水库西搂玉茭，一会儿又刮到神头圪窝栽红薯。更多的时候，母亲守在花果山上看园护果种庄稼。
　　 母亲承包苹果园那年大约是秋末冬初。粮食都归了仓，槐树叶雪片般落满我家院子，被风卷起，涌起千层浪。站在院门外远眺，满目荒凉萧索之气。春播夏长秋收冬藏。乡村的冬天安静且悠长。忙碌了大半年的农民们好不容易闲下来，守着热炕头由着心性睡觉，变着花样做吃，扯闲话、打麻将，像冬眠的小动物一样进入了休息期。母亲闲不住，将猪赶进窝里出猪粪。?头挖，铁锹搙，母亲的头扬起又低下，头发成绺贴在头皮上淌汗，一坨坨臭猪粪被扬出猪圈码成了小山。母亲用箩头挑了盘在苹果园里，粪堆中间挖个坑，灌两担茅粪，再连土带猪粪伏严实了。待到冰雪消融、春回大地，母亲在苹果树周围挖个环形的圈，刨开粪堆一锹锹往里填，施肥、浇水、抠垄，给苹果树灌足了养分，又一锄头一锄头翻周边的地，等待时节种谷种玉茭栽红薯。
　　 见缝插针、寸土不闲，母亲的眼里容不下懒惰和闲置。盘完粪，母亲又扛起云梯、带上剪刀、锯子修剪果树：刮树皮，还要剪枝。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既要刮掉老皮，还不能伤了新皮；既要剪掉多余的枝条，还不能妨碍开花结果。母亲说，刮过皮的树结出的苹果皮薄汁多、果味脆甜。一开始，母亲请有经验的师傅做，管吃管喝好生招待，临走还要塞上一条烟两瓶酒。渐渐地，精打细算的母亲就自己上手，果树剪得有模有样，树皮刮得恰到好处。老师傅感叹：可惜了你个妇道人家！
　　 春天的花事一场接一场闹。连翘花、桃花、杏花、梨花，黄白粉红、熙熙攘攘。次第开放的花儿像天真活泼的少女，拖曳长裙把花果山涂抹得花枝招展、活色生香。母亲天天巴望的苹果树开花了，淡粉淡粉的、毫不起眼的花骨朵散落在枝叶间，星星点点，像婴儿粉嫩的小脸。花儿见风就开，早晨还藏羞带娇的花骨朵，下午就招蜂引蝶、花色满园了。苹果花三五成簇从枝杈间举起来，树叶莹绿，花瓣洁白，在阳光下吟唱，在春风里漫舞。
　　 花多果多，不开花怎能结果？！被繁花晃晕了的母亲心里盈满了喜悦和担忧。母亲担心苹果树扬花时下大雨敲落花儿；期盼结果后风调雨顺树狂长果子肥大；最怕莫名其妙下冰雹，果子被砸得浑身疤痕，破了相的果子就不值钱了。花瓣零落成泥，花蒂上刚托起弹珠般大的果子，母亲就卷起被褥在花果山过夜了。
　　 父亲忙里偷闲，早早为母亲搭建了简易庵屋。挑选一个相对高一些、向阳、平整的地方，从金牛山砍来胳膊粗细的松枝，将松枝打桩一样插在地里，露出地面的部分交叉成三角形，拿条丝拧紧，前后相隔两米左右再扎一个三角架，用一根长且直的椽子连接起来。母亲扛来两捆高粱秆，用麻绳编织成两扇密密的帘子，披在三角架上，庵屋就基本成型。接下来该“装修”了。心灵手巧的父亲用荆条给庵屋扎道篱笆门，再在正对门的一面开扇窗户，订上方方正正的玻璃。屋子建成了，父亲又从一四五厂买来装机器配件的木头包装箱，一块块拆卸了钉成与庵屋一般大小的床。母亲铺上被褥，一个温暖的窝就落成了。细心的父亲又在门框处扭俩铁钩，用以挂马灯。忙活一天的母亲匆匆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往往就到了夜里十点左右。提了马灯上路的母亲心劲儿十足、脚下生风，那摇曳在暗夜里的微弱光亮，照亮了母亲脚下曲曲弯弯的路，点燃了母亲脱贫致富的希望之火，陪伴母亲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气袭人的不眠之夜。
　　 那些年，农村的孩子随农事放假，春天下种放春忙假，收秋时放秋假，十天半月不等。时逢暑假，正是苹果长个的季节，也是庄稼的催熟季节。一夜好雨之后，苹果一天一个样儿的疯长。母亲要搂玉茭搂谷、上追肥，还要磨粉、养猪、喂鸡，更有那满园的苹果牵着母亲的心，我被分身乏术的母亲用笤帚追着撵着往苹果园里赶。
　　 我不情愿去苹果园。一路上，手摸母亲硬擩在口袋里的俩热乎乎的煮鸡蛋，撅起猪八戒嘴嘟嘟囔囔：哪里是看苹果，明明是看庙嘛。偌大的一座山，分散的几间小庵屋和几个看山的老人，一眼忘不透的苹果园，没人玩，没人说话，比村东头看庙的老晚西还无聊。书本摆在石头上，被风吹卷了页角，抚都抚不平，得用爷爷特制的铁凳子外加腌酸菜的大石头压一晚上才能恢复原型。没长成的苹果铁青张脸，不能吃、也不好看。我坐在庵屋门口看云卷云舒，一会儿万马奔腾，一会儿白雪皑皑，一会儿聚了，一会儿散了，一会儿明了，一会儿暗了。蓊在山坳里的野草挥舞健壮的臂膀，大有想要长成树的态势。一队蚂蚁首尾相连打庵屋前经过，前螯托着米粒、虫卵和一些叫不上名儿的东西。我拿小棍子来回拨拉，乱了的队伍一会儿就又变得井然有序，朝一个方向行进。一只鸣蝉在离我一米远的苹果树上鼓噪，知了知了，不知疲倦。阳光直直射下来，吓得苹果树赶紧藏起葳蕤的影子。我捡起小石子扔向蝉，它又飞往另一棵树，停稳身形继续鼓噪。远远山道上，走来个戴草帽的人。看那如飞的脚步就知是母亲——母亲从来不会四平八稳走路，踮着个脚尖东跑西颠奔时光。
　　 我抓起四角卷曲的书本，装模作样趴在石板上写作业。母亲取下草帽当扇子，汗珠子随着她粗重的呼吸从她的额头急急滚落。我在作文本上写下《我的母亲》，以“送饭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开了好几天开不了的头。母亲打开饭桶往地里挑面，说在地里吃饭喝水，第一口都要敬山神，保佑风调雨顺，瓜果丰收。我赌气不理母亲，埋头“秃噜噜”吃面条。母亲顾不上我的情绪，身形早隐在了成片的果树后面，她仰头端详每一枚果子，从叶隙间泄露的光斑晃得母亲眯起双眼。母亲手搭凉棚站在塄边四下张望，一个农民的朴实心愿和一位母亲的慈祥目光在她脸上全都舒展成对收获和对未来的幸福憧憬。
　　 那一刻，我为自己的不懂事内疚害臊。碍于叛逆期比天还大的面子，我嘴上不说什么，但吃过早饭再不用母亲催促就背起书包和水壶上了山。那年暑假，我用母亲放在庵屋的锄头把苹果园的土地刨了个遍。母亲逢人就说我这十二三的大丫头能顶半个劳力，将来种地准是一把好手。我才不想继承革命事业一辈子做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愚公呢！但我没有辩解，任由母亲的脸在乡里乡亲面前生动成一抹灿烂的朝霞。
　　 母亲掇弄果园比掇弄自家孩子还上心。刮皮剪枝、施肥打药、治疗病树，一刻不得闲。成百棵果树打一次农药得花费三天时间。父亲顾不上时，我就成了主力队员。母亲一担担挑水，兑好农药，我和母亲轮流打药水和捉机器头。母亲既担心我捉机器头打不匀实，又心疼我打药水耗力太多，和我来回调换，嘴里不停絮叨：打多了浪费，打少了不起作用！农药雨点般喷洒在果树上，青苹果变成沾满点点白斑的花苹果。母亲又嘱咐我：千万看好了，偷俩果子事小，吃坏了人事大。父亲把装农药的纸箱拆成好几块挂在果树上，并遵从母亲意思写下八个大字：小心农药，吃死不管！我从来没逮住过偷果子的人，亦不担心吃坏吃死的事情发生。
　　 母亲的苹果园第一年就喜获丰收。
　　 当浓郁的苹果香被风一波波地捎进村里的犄角旮旯，苹果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了。绿汪汪的叫黄元帅，红彤彤的叫红元帅，小灯笼似的，悬在枝头招摇。母亲邀朋唤亲卸苹果了！扛云梯的、拉平车的、挑篓子的、挎篮子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往花果山。母亲当仁不让做了总指挥。摘取、运输、摆放，先卸哪棵，后卸哪棵，哪棵树的果子甜，哪棵树的果子酸，哪棵树得了病果子放不长久，母亲如数家珍。一下拉不完的苹果倚着地塄堆摆在田间地角。这个活计母亲交与我做。苹果把一律斜向缝隙，一层朝里一层朝外，万不可扎伤苹果。我绷紧嘴小心翼翼码堆，偷时摸空挑拣枝梢晒得皮薄色艳的果子狠狠咬一口，满嘴满腮的香甜。母亲舍不得吃好果子，专捡摔烂的、被鸟儿啄破的，歪着大嘴咔嚓一声，听上去就脆甜爽口。
　　 苹果运回家，占了三大间堂屋。母亲提前和父亲拉来河沙，过了细筛，薄薄地铺满整个地板。小脚奶奶坐个草蒲摆放苹果，卸了一车又一车，拾了一篓又一篓，苹果堆过了房屋中线了，苹果堆得和炕头一般高了，奶奶的草蒲从后墙根儿一点点挪到了门堑边。左边红元帅，右边黄元帅，密密实实堆了大半个家。给苹果盖上厚厚的烧纸，边角用旧床单破门帘掖好，“吧嗒”一声落了锁，三间堂屋就成了存放苹果的冷库。父亲粗略计算了一下，上万斤苹果，什么概念？母亲说，800元翻倍了！父亲说，何止？！母亲的嘴唇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我们全家圪蹴在隔壁两间旧屋里做饭、睡觉、过日子。苹果的香味溜出门缝溢满院落。母亲三天两头检查翻腾苹果，拣出烂了的抠洗干净烧了煮了给家里人吃。我在离家十多里外的初中读书，一周回一次家，母亲除了给我的挎包里塞干馍片，还塞溜圆的苹果和黄梨，一样七个，爱盘算的母亲大事小情都有自己的计划。进入腊月，快过年了，苹果一天一个价的涨，母亲的苹果以每斤三毛六的好价格卖给了河南的水果贩子。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遍遍拨拉算盘珠子，除去农药、肥料、运费等各项开销，苹果园净收入两千还跨零。母亲揣着成沓的票票和拉了一平车苹果的父亲连夜还债，外加每家一篮子苹果以表谢意。
　　 好日子就这样不期然光临我家。承包果园的钱还上了，盖新房的债也还清了，母亲置办了丰盛的年货，给全家人都买了衣服，里里外外，一水儿的新。大年初一放的万字鞭，崩得院子红花花的，像盛开了满地的串串红。母亲里出外进，笑呵呵说，日子就该这样红红火火地过！
　　 苹果园第二年歉收，虽然也赚了一些，但较第一年收入明显减少。母亲说果树分大小年，一年结果多一年结果少，像人一样，累了就得歇歇，歇好了再接着干。母亲有干不完的生活，我却像果树一样歇菜了。
　　 刚上初三那年，我突然患上头疼病。母亲不知听谁说苹果营养丰富，一挎包一挎包让我往学校背，我把苹果全分给了同学们。看着原本瘦小的我越来越像枚风干的枣儿缺少生机，母亲带我去县人民医院看医生。医生又是号脉又是问诊又是查看舌胎，问：啥时候开始头疼的？我说数学课上。又问：怎样头疼？我说鬓角的筋“突突突”乱蹦跶。接着又问：啥时候最严重？我说闻到苹果香味儿时。母亲一怔，巴掌轻轻掴向我的后脑勺。医生哈哈大笑，厌学症，不是身体的病，是心理压力太大。没想到我对苹果香味儿过敏的病症居然让医生窥破导致我头疼的起因。数学课上，老师讲的我都懂，可就是不会做题，考试更是一团糟。一次测试，上了考场的我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胡乱写了一通，不知所云，更不知对错。老师破天荒没有宣布成绩，只说有的同学表现异常，考了个大大的鸭蛋。说这话时，老师的目光有意无意轻瞟我一眼。我心头一热，无地自容。大大小小密密匝匝的苹果向我飞来，瞬间填满了我的脑子。自那时起，头疼成为可怕的梦魇时时缠绕着我，直至中考毫无悬念地失利。
　　 那天，母亲拉着我的手一声不吭挤上一四五厂的大解放车，风冷冷地吹，小刀子似的在我的脸上横拉竖切。快到村口时，雪花乘着风翩然而至，不一会儿就白了山峦大地。母亲前脚踢进门，后脚又踩出门堑。第二天，准备放至年关的苹果被母亲一口价全部处理了。凑巧的是，那年苹果市场过剩，腊月天也没卖出好价钱。母亲在苹果尚未缩水时及早出手，与别家相比，还算赚了不少。母亲说，运气好时挡都挡不住！母亲把这好运气归功于我的头疼病。
　　 我回到村里的中学，守着母亲的苹果园和我家的苹果仓库，日日闻着浓郁的苹果香，踏上艰难的复读之路。奇怪的是，在匆匆复匆匆的紧张而忘我的学习中，我的头疼病竟然不治而愈。
　　 母亲承包了五年的苹果园。就这五年的时间，母亲以苹果园为家，春天看芽儿，夏天乘凉儿，秋天吃果儿，冬天点票儿，用自己的勤劳和果敢将我家一贫如洗的烂包时光过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有存款的户口。靠这积蓄，母亲供养我和妹妹上学读书，飞出山窝窝，端上了公家饭碗，再不用受那风吹日晒雪打雨淋的苦。那伫立在圪岭壕沟里的苹果树，也成为母亲乃至我们全家最华彩的荣光，永远温暖在了记忆深处，镌刻在了我家从贫穷到安康、从农户到非农户的发展史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