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站在办公楼前
　　 公元二零零零年七月十九日中国兰州城关区
　　 那是兰州这个高原城市不多经历的炎热夏天。早晨八点十五分，阳光已经热情洋溢地洒遍了整个城市。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儿走进了一个大院，院门前有金色的竖牌，在阳光里熠熠生辉，彰显着这个大院的主人那时还算身份显赫。
　　 女孩儿怯生生地走进大院，左右打量着眼前的场景。正对的是一幢三层的矮楼，是那种红顶灰瓦水泥外墙的老楼，看上去斑驳陈旧，依稀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楼旁有高大的杨树，还有依依垂柳，楼前还有用碎砖块，细竹条栏起的小花园，里边混杂着一些花花草草，还有一些蔬菜。
　　 女孩儿无心研究菜的品种，快步走上楼前的台阶。面前是两扇镶着玻璃的木门，用铁链锁锁着。女孩儿透过玻璃向里边张望，里边有昏黄的走廊灯光，对着的只有一间屋门，看不到其他什么，走廊内有一阵凉气顺着门缝袭出，还混合着卫生间的一些浊味。
　　 女孩儿后退了几步，靠在楼梯边的石头上，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形铭牌，又是赫然的金色，标注着企业上班的时间是八点半。女孩儿来早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向院门口看去。来时走过的小马路仍是空无一人，马路的一侧有一幢同样破破败败的小楼，窗口有花盆，有杂物，有晒出的衣物，应该是居民楼。另一侧是一幢明显较新的楼，有八层高，红白相间的外装粉饰，一如女孩一般，透着青春的热情。
　　 女孩儿是来上班的，那是在四天前接到了一个招聘电话，并且当天就顺利地通过了面试，约好了今天来上班。
　　 女孩记得那场面试，是在经理室进行的。气氛有些严肃，尤其是在那种老式办公室，四周的墙面都有些泛黄，映衬着地面铺设的地板革，有种不相称的感觉，空气中有浓重的烟味，尽管所有的门窗洞开，烟气似乎凝结在了屋内，无法散去。女孩儿就是正襟危坐在老式的沙发上，那种中南海国宾厅里沙发的风格，有灰布套子，有白纱的装饰。面试是直接翻译专业的信用证，女孩儿除了商品描述不认识，其他的条款倒是没有含糊，自己感觉还算对得起大学老师。面试的经理也貌似比较满意，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用手捋了捋滑到他额前的那绺头发，然后扶了扶眼镜，眼神飘出了窗外，慢慢地说:“星期一来上班吧”。就是这样，女孩儿走进了这个大院，走进了这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的大院。
　　 女孩儿看看表，还有5分钟到八点半，整个大楼还是没有一个人出现。女孩儿低下头，理理自己的裙子。今天穿着的是一套职业裙，是妈妈从上海南京路第一百货买的，贰佰元的价值对女孩儿来说已经算是不菲。女孩儿家住的远，为了今天第一天上班不迟到，女孩儿天亮就出门了，一路公交车，女孩儿的裙子有些皱褶了。女孩儿皱皱眉头，抚平了皱褶，抬起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向院门口望去。
　　 生命中的第一份工作，虽然薪水颇廉，却是如此正正规规的国营企业，女孩儿觉得还是很荣耀，却也是很忐忑。亲朋们都劝说女孩儿，这样的破落国企没有前景，给的那点儿工资也不够糊口，何必坚持要来？女孩儿则信奉着父亲说过的：“好钢需淬火，宝剑需磨砺。”初出茅庐的女孩儿，勇敢的抬起头，接受任何一份工作的挑战。职来，直往！
　　 (二)走进办公楼里
　　 八点半已经过了，女孩儿也站累了，正准备蹲在地上歇会儿。
　　 院门口进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红色的自行车格外亮眼，花衬衫和棕色的卷发在阳光下也格外明媚。女人把车停在楼前，走上台阶，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儿，问道：“你是冉师傅新招的那个学生？”女孩儿微微点了点头。
　　 女人也点了下头，转回头，冲着门里大喊：“上班了，开门了。”女孩儿正诧异着为何女人不给开门，只听门里传来索索啦啦的声音，墙边转出一个老头儿，穿着大裤头，一件半旧的老汉衫，拎着串钥匙走到门前，从里边伸出手来，打开了铁链锁，然后顺势把两扇门推向两边。
　　 女孩儿又是怯怯地跟着那个女人走了进去，走到刚才隔着玻璃看到的那扇门前，站在了长长的走廊中央，走廊的两旁有很多间办公室，此刻都门窗紧闭，门的上沿边上挂着个小木牌子，标示着每间办公室的身份。
　　 女孩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女人打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有阳光立刻透进了昏暗的走廊。女孩儿抬眼看向那个小木牌，上面写着“财务一科”。女孩儿思忖着：“这是个会计吧。”女孩儿偷偷看了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怎么还没人来？那个会计也进到办公室里没再出来，只留下女孩儿独自站在这个陌生且幽幽的走廊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女孩儿有种转身跑出去的冲动，但是她还是没动，只是咬了咬下唇，靠近门边挪动了一下，继续四下打量着。
　　 静默并不长久，人们还是接踵而至了。陌生的面孔，从阳光走进昏暗的走廊，走过女孩儿的身旁，又嘻嘻哈哈地走近自己的办公室，此起彼落的钥匙开门声，咯咯直直的木门开启声，人声交错的聊天问候声，并没人搭理女孩儿，彷佛女孩儿混进了这走廊的空气里。
　　 这时，那个花衬衣的会计拎着拖布走了出来，看到女孩儿依然站在那里，于是大声地说到：“你还在这儿站着呢？他们还没来？这些懒鬼。”女孩儿尴尬地欠了欠身，微微笑笑。
　　 会计哼着欢快的歌儿转去卫生间方向了。女孩儿并不熟悉这里，之所以确定是卫生间方向，着实是因为那种气味，让女孩儿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三)阳光温暖的办公室
　　 会计洗好了拖布，走了回来，路过楼门时，往门口看了一眼，突然就大笑到：“哎呀，冉师傅，你总算来了，你们那个小丫头来了很长时间了。”接着女孩儿就看到了那个打电话给她的冉师傅走了进来，快步走到她的办公室门前，边开门，边招呼着女孩儿:“来来来，快进来，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于是女孩儿跟着冉师傅走了进去，进门前，女孩儿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小牌子，上写“报运科”。
　　 这是一间向东的屋子，阳光从窗口泻入，有很多盆美丽的花儿在绽放，让女孩儿觉得很美好。女孩儿的心情也瞬间晴朗了起来。
　　 屋内有六张办公桌，方方正正的木桌，那时候电脑没有普及，桌面都叠放着许多文件，倒也整齐有序。冉师傅放下自己的包，转头对女孩儿说：你坐窗口那个位置吧。女孩儿乖巧地点了点头，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桌面空空荡荡，有一块大大的玻璃板，下面压着许多名片，东一张西一张的。女孩儿忍不住侧着头研究，都是些保险公司的，快递公司的，银行的，卖文具的。
　　 女孩儿看完了，一抬头，冉师傅不见了，只剩下了自己。女孩儿脑子里突然闪过叔叔提过的从业要求：要有眼色；要主动做卫生；要积极打热水，给领导泡茶。
　　 女孩儿跑出了办公室，迎面撞上了冉师傅。她手里端个瓷盆，半盆水在里边晃悠，女孩儿随她走了进来，见她把瓷盆放到盆架上，再把盆架上的几个抹布丢进瓷盆，准备洗抹布。女孩儿凑上去说：“我来吧。”冉师傅退后，说：“行，每张桌子都擦一下。”女孩儿于是静静地擦着桌子，抹布擦过玻璃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如女孩儿心里的不踏实。
　　 走廊里有人来人往的声音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好不热闹。女孩儿没有回头去看，反正也不认识，看到人家的眼神了，或许还会害羞。听到有脚步声走了进来，女孩儿抬起头来，只见两个人前后跟了进来，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翻腾自己的抽屉，开始打开自己的茶杯，还是没有人留意到女孩儿的存在。
　　 然后，冉师傅进来了，她拎着两个大暖水瓶，放在门口的桌子上。看到大家都来了，于是走到女孩儿的身边，向大家介绍了一下女孩儿，希望互相认识一下。大家没有什么热情地或者积极地反应，只是客套地点了下头，或者微笑一下，就又各自走开。
　　 女孩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详着大家。女孩儿对面是个瘦高个儿的老头子，冉师傅叫他老李头，刚才也说老李头即将退休，估计也在这个办公室呆不了多久；冉师傅旁边位置的是一个秃顶的小个子老头儿，戴个小框眼镜，喜欢微微笑着，看起来还很可亲的样子，冉师傅说他是尤经理，是公司的副总，尤总亲民，于是就在员工办公室办公；尤总对面的位置空着，据说是一个大学生，刚刚跳槽离开了，所以才招聘了女孩儿进来；冉师傅对面的位置也还没有人，冉师傅给女孩儿交代了，那个位置的帅哥姓李，是个高材生，也是女孩儿的师傅，等他来了，就可以指导女孩儿工作的事宜了。
　　 一会儿，走廊里安静了，没有人擦门，没有人拖地，没有人串门，没有人借水，没有人分早餐，其实已经九点过了，大家都各归各位了。女孩儿还是静静地坐着，她的那个李师傅还没有来呢。女孩儿望着窗外发呆，看小鸟儿站在窗棱子上鸣叫，看已经开闭的粉嫩嫩的牵牛花，看后边那栋同样破旧的四层的小楼，有人进出，似乎从一个世纪走入另一个世纪，从一个朝代走到另一个朝代。
　　 （四）参观办公大院
　　 冉师傅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看到女孩儿，于是说：“小李还没来？那，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熟悉熟悉周围。”女孩儿顺从地起身跟着冉师傅走了出去。
　　 先从走廊里开始，从走廊尽头的经理办公室开始。这里女孩儿熟悉，那个她面试的地方，那个还没有靠近，就烟气浓重的地方，那个唯一加装了安全铁门的办公室。此刻，门开着，女孩儿探头看过去，看到了那天面试她的那个经理，正翻着报纸，抽着烟，阳光映照下，屋子里的缕缕青烟上扬着，飘舞着。冉师傅介绍说，这是公司大经理，吴总。然后沿着走廊一间间走过去，有开着门的办公室，冉师傅就介绍女孩儿给大家认识，女孩儿也有礼貌地打着招呼。打字室的李姐很年轻，很热情，走出来和冉师傅打招呼，也问候了女孩儿，还让女孩儿有空就过去找她玩。三个财务科的人们都很忙，忙得顾不上搭理冉师傅和她的新徒弟；办公室的陈主任还没有来，女孩儿没有见到。
　　 接着，冉师傅带着女孩儿走出大楼，边走边介绍着这个大院，这个公司。女孩儿很喜欢这个冉师傅，年纪如同女孩儿的妈妈一样大，有白发斑驳了两鬓，和蔼可亲，慈眉善目，跟她在一起，女孩儿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们来到了楼角的一间小破屋里，里边有刺刺啦啦的声音，女孩儿听着有些害怕。走进一看，是锅炉房。两台大锅炉，6个小水龙头，有几个龙头往外漏着滚烫的热水，发出那可怕的刺啦声。冉师傅说每天所有的人都从这里打热水，以后每天上班都要过来打水。女孩儿点了点头，
　　 走出屋子，走在两栋办公楼之间，冉师傅说后面的那栋楼，是厅级干部和领导办公的地方，而前面的那栋小楼则是我们这类下属企业办公的区域。看着这两栋一高一矮的破旧的办公楼，女孩儿心里不禁思量，这楼的年纪估计比冉师傅还要大呢，迎着这二十一世纪的晨光，在这恍如隔世的地方上班，女孩儿心里五味杂陈。
　　 走到楼的另一侧，冉师傅带着女孩儿走进一间地下室，原来是食堂。诺大的厅堂，诺大的木质圆桌，许多凌乱摆放的木头方凳，远处传来厨师说话的声音，东北口音，洪亮，高亢，，在这大厅里回旋着，飘荡着。冉师傅介绍这里能容纳200多人一起吃饭，曾经是全厅里和公司共同使用的食堂。现在因为改制，许多人都调离了，再加上食堂的饭菜味道不好，许多人都出去吃了，所以比较冷清，以后女孩儿也可以在这里吃中午饭，便宜。女孩儿又点了点头。
　　 (五)冷峻的小李师傅
　　 这样一路溜达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十点半了。女孩儿看到那个小李师傅也已经来了。果然是个帅气的年轻人，留着寸头，金丝眼镜架，文质彬彬的，正在他桌前看文件。冉师傅把女孩儿领了进去，交代小李，让他带这个新来的女孩儿。然后，冉师傅独自又出去了。
　　 女孩儿充满敬畏地走到小李师傅身边，低声问道:“李师傅，我现在做什么？”小李师傅并没有抬头看女孩儿，只是从手边拿过来几份单据，撇给女孩儿，说:“你先看这些单据吧，不懂问我。还有，别叫我李师傅，我没那么老。”他的口气有些生硬，生硬得女孩儿觉得吞不下去。
　　 女孩儿回到自己的位置，开始翻看那些单据。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头划过纸张的声音。女孩儿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老李师傅正在悠然地练大字，果然是退休的做派呢；侧面的尤总在奋笔疾书，光光的额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他的表情很是严肃，偶尔还会皱眉思考一下。
　　 期间门口有洪亮的声音喊大家领报纸了，然后就有一个精瘦的小个子女人出现，约莫五十岁的样子，梳着妹妹头，带着发卡，标准上海阿婆的装扮，标准上海阿婆的普通话口音。她把报纸丢在尤总的桌上，拍拍尤总的肩头以示问候。尤总没有抬头看她，她有些失落落地抬头，目光落到了女孩儿的身上，女孩儿也怯怯地起身来看着她，不知如何打招呼。尤总此刻抬眼看到了，向女孩儿介绍，这是陈主任，办公室的，以后领取办公用品都找她。女孩儿应声问候过了主任，陈主任小小的眼睛在小小的镜片后边略显犀利，她并不屑于和女孩儿打招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