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河，诞生自陕西洛南洛源镇。呱呱“坠地”的洛河，细细瘦瘦，活活泼泼，蹦蹦跳跳，唱着歌儿，一路向东，九曲十八弯，成百上千支流，如毛细血管般向两岸扩张，源源不断为她输送着新鲜“血液”；流入豫西卢氏，洛河渐显成熟和丰满，水面陡然宽宽绰绰，缠缠绵绵，羞羞涩涩，浅吟低唱……一袭秀水，为这北方的浅山丘陵，平添几分灵动和妩媚。
　　 洛河步入卢氏灵水湾段，河床猛的变窄，两岸山势陡峭，形成一条长约十多公里的洛河峡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响应毛主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号召，作为黄河重要支流的洛河，就在灵水湾建成了一座集调节水量、引水灌溉、水力发电于一体的水利枢纽——灵水湾水库。
　　 库区每年夏季，泄水防洪，调节水量；冬季蓄水发电，引水灌溉。在库区上游，河心一座石山，独立于水中。泄洪季节，水落石出，石山突兀高耸，如中流砥柱，岿然不动；蓄水期，高峡平湖间，石山只露出一角，长宽各三米余，名曰：湖心岛。
　　 前些年，库区有鱼，野生的，沿岸村民捕了，或打牙祭改善生活，或拿到集市上换几个活钱儿，贴补家用。库区管理者从无二话。直到近些年，库区为了提高水库利用率，增加附加值，随之发展起了水产养殖。
　　 一批又一批鱼苗被投放进库区。鱼苗噌噌噌长成大鱼，虽有禁渔布告四下张贴：严禁在库区捕鱼垂钓，违者罚款。而沿岸村民只把那禁令当成耳旁风，我行我素。特别是近两年，受利益驱使，下网、垂钓者日甚一日。库区严加管束，成立护鱼执勤队。白天，快艇来往穿梭，村民就跟他们玩起捉迷藏的把戏：你瞅我一天，我瞅你一会儿。更有下老本儿的，白天不行，就在夜里下手，盗鱼之势日甚。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库区管理者绞尽脑汁，终于有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在当地雇佣一位既熟悉地形，又熟悉水性，机灵且彪悍的“暗探”，于蓄水期驻守湖心岛，白天仍然由库区执勤队负责看护，雇佣人员只负责夜间的监视巡逻。
　　 家住库区边上的石头，外号“黑泥鳅”，下水上岸，得心应手，如入无人之地。他听说水库要招人，且工资还不少，便自告奋勇前去应聘。经过面试跟实战两项考核，石头便从十多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被确定为湖心岛上护鱼人。
　　 那年汛期一过，库区开始蓄水，水位直线上升，不消十天半个月，那座石山就沉入水中，只露出小小一角。远处响起机械船马达的叫唤声。马达声越来越近，直奔湖心岛。马达不叫唤了，那船儿就在水面上优哉游哉。再看那船上，载的全是水泥沙石和活动板房的板材——库区要给石头在岛上修建一个能够生活和工作的场所。工人先在小岛上造出一块十多平方的地平，然后尽着那块地坪，又建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板房，算是给了石头一个“窝”。随后，煤气灶具、锅碗瓢勺、米面油盐，一一水运而来。为了石头能够快速捕捉到盗鱼者的蛛丝马迹，库区还专门给石头配备了一艘小型快艇，探照灯、电警棍等一应俱全。
　　 秋高气爽的日子，蓝天白云映照着一汪碧水，水天一色，煞是壮观。石头坐在湖心岛上，四下里张望一番。只见库区巡逻队的快艇轻巧地划过水面，留下一道又一道向两边扩展的波纹。那波纹一条接着一条，前赴后继，直冲岸边而去，直到撞在岸上，又弱弱的返回，被那紧随其后的波纹吃掉，才不见了踪影。
　　 坐在湖心，四周全被水围了，阳光洒在水面上，被扬起的浪花，弄出星星点点、零零碎碎的光亮，好看极了。本来，白天是石头休息的时候，可是他不瞌睡。不瞌睡，主要是他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再一个就是他不适应被水围在中间，感觉四周空荡荡的，不像家里，房前屋后都是山，睡觉心里也踏实。
　　 石头坐在那里想心事。他想起了他的爹娘，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斗大的字儿不识一升。记得石头小时候，爹喜好打猎，娘最爱纺花织布。石头兄弟姐妹四个，他是老小。每当逢年过节，爹都要领上大哥，背着猎枪进山打野味儿。野猪野兔野鸡，年年都有。娘每年都要纺一些棉花，织一些粗布，过年给娃儿闺女纳一件两件新衣裳。
　　 后来，哥哥娶媳妇了，姐姐嫁出去了，屋里就剩下石头跟爹娘。石头二十二岁那年，爹娘就催他赶紧瞅瞅谁家闺女合适，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不能再耽搁了。石头说，早哩，不急。爹说，你不急，等你急的时候，人家闺女都有婆家了，看到哪说去。娘也说，你爹说的没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是你操心的时候了。
　　 石头也不反驳，也不表态，急得俩老人嗡嗡转，就托媒人四下给石头介绍对象。闺女，石头一个一个都见了。回到屋里，他还是黄不言，黑不语的。娘问他，你猜他咋说？他说他一个都没看上！爹说，那你是要娶个天上的仙女儿还是咋的？石头说，等有合适的再说。气得俩老子只摇骶脑（头）。
　　
　　 二
　　 石头是个实诚人，库区给他高工资，让他看鱼，他就实心实意看着。白天他要么睡睡觉，要么回屋里帮着爹娘做些农活杂活。夜里，他就像一只勤快的猫一样，瞪大了眼，四处搜寻着“老鼠”的蛛丝马迹。
　　 盗鱼者，一般不在前半夜行动，而是专等夜深人静时下手。刚开始那会儿，石头不分前半夜后半夜，瞪着眼，支棱着耳朵，像个警觉的哨兵，扑捉着四面八方的信息，从不放过一个可疑的声音和响动。渐渐地，他发觉前半夜几乎没有出现过什么异常，而后半夜有时会同时出现三五个目标。
　　 这些偷鱼的，真精！石头心想，后半夜月黑风高，人困马乏，正是他们收获的最好时机！你精，我也不憨！石头摸到了偷鱼者的行动规律，前半夜就美美地眯一觉，养足精气神儿，后半夜好跟他们斗！
　　 石头给那些偷鱼的叫“老鼠”，他给自己叫猫。猫和老鼠，本来就是一对冤家，经常斗智斗勇，你死我活。
　　 凭着石头的经验，老鼠最害怕猫叫唤，猫一叫，老鼠就狼狈逃窜。他一开始也学猫逮老鼠，发现可疑目标，就先是拿探照灯照，然后就把嘴对着电喇叭吆喝。打头那阵儿，这样做还奏效。到后来，这一招不灵了：你照你的，你喊你的，照得探照灯发热，喊得石头喉咙沙哑，偷鱼的“老鼠”照偷不误。石头就想，这老猫不避鼠，得换新招！可是，想得石头骶脑生疼生疼的，也没想出个啥高招来。实在不中，他就驾着快艇，直奔偷鱼者。那些家伙一见快艇窜过来，一个个作鸟兽散，有的连撒出的渔网都没来得及收回，就仓皇而逃。
　　 有一回，石头还真遇上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石头拿探照灯照他，他就不动了。石头刚关了探照灯，他那边的灯又亮了，两三个亮点，说明这是个偷鱼的团伙。石头想，嘿，好家伙，跟我弄起老鼠逗猫了！他发动快艇，朝着灯光晃动的岸边驶去。在距离岸边不到十米的地方，石头停下快艇，用电喇叭对着岸边喊话，让他们赶快离开。那几个人依然自顾自的忙着他们的营生，对石头不理不睬。石头警告：再不离开，就报警了！岸边甩过来一句：报呀，谁怕谁？不就是条狗么，深更半夜的还咬人！这话，被水面上飘过来的风，一字一句地送到了石头的耳朵里。石头气极，真想冲过去，用电警棍把他们一个个击倒，然后绑了送到水库上。他冷静了一下，直觉告诉他，不能冲动，真要冲过去，“猫”寡不敌“鼠”，吃亏的还是自己。他打开探照灯，用电喇叭再次喊话，说再警告你们三次，还不离开，就报警。石头连喊三遍，那几只“老鼠”才骂骂咧咧，悻悻而去。
　　 秋天，一步步远去；冬天，正慢慢走来。
　　 盗鱼者也随着冬天的脚步，变得越来越猖狂。石头当然知道，冬季人闲，闲下来的人就要寻点事做做，于是，这些闲人就把眼睛盯在了水库上。对此，库区管理者要求石头加大巡逻监视力度，对那些不听劝阻、屡教不改的盗鱼者，一经抓获，从严处理。
　　 为了落实库区要求，石头前半夜、后半夜不间断在水面上巡逻，对于发现的目标，一劝返，二警告，三报警。短短十天时间，就先后将六名不听劝阻和警告的盗鱼者，报警后被库区执勤大队抓获。库区按照有关规定给予处罚。经过一段时间的严格整治，盗鱼之风有所收敛，纷乱一时的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霜降，风好像变得又尖又硬，像刀，像箭，削在水面，刻下一层又一层波浪，波浪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散金碎银般的光，闪闪烁烁，跳跳跃跃。深夜的风，刺在石头脸上，生疼生疼。石头感觉到了一阵阵刺骨的凉意，就穿上了棉袄、绒裤。这个季节，如果在岸上的家里，石头是不穿棉袄的，顶多穿一件夹袄，一件秋裤。可是在水上，一天到晚好像有刮不完的风，风吹得他骶脑疼，吹得他心里直打哆嗦。白天回到屋里，石头给娘说他后半夜冷，冷得钻心。娘说水上不比地上，没遮没挡的，溜溜风尖得很，何况是夜里。娘给她拿来了棉袄、棉裤。石头说棉裤先不用，穿绒裤就中。娘让他棉裤、绒裤都带上，不中就穿棉裤。石头说，还没到冰天雪地，用不着。不过，他还是听了娘的话，全带上了湖心岛。
　　 穿着棉袄、绒裤，石头看着月光把清辉洒满雾气迷蒙的水面。风儿一吹，波光粼粼。在这静静的夜里，石头还能听见水轻轻拍打湖心岛的声音。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娘，想起了小时候，他被娘搂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他，哄他瞌睡。他感觉这水就像他娘，这湖心岛就像他……
　　 想着想着，石头就美美地笑了。他觉得娘就在他身边，他真有福气！
　　
　　 三
　　 那一夜月光很好。石头像往常一样，准备驾着快艇，绕着湖心岛周围的岸边巡查一遍。还没有出发，他的右眼皮就嘣嘣嘣的跳个不停。石头心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不是今夜有啥小灾小难的？他下意识地用手在右眼眶上使劲儿揉揉，又想，水上不比旱地，危险随处都有，一定要小心谨慎才是，万一出点啥事儿，爹娘可咋办？他抬头看看天上的那轮明月，又看看四周被雾气笼罩的水面。水，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着湖心岛，就像两只手交替拍打在他的心上，让他心里多少有点乱。
　　 一切准备停当。石头上了快艇，用手使劲儿一拉引擎索，伴随着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儿，发动机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因为月光明亮，石头并没有开灯。他也没有加太大的油门儿，而是缓缓前行。水击打在前进的快艇上，发出啪啪声，这声音单调而清脆，和着快艇发动机的嗡嗡声，就像一支催眠曲。这声音对于石头来说，这两个多月来是再熟悉不过了，每天夜里，他都要一个人在这或平静如镜，或波浪起伏的湖面上，一边四下张望搜寻可疑目标，一边独自享受这支单调而又枯燥的曲子。
　　 前面就是鬼见愁了。那是岸边一个凹陷进去的僻静之处，两边石山陡峭，两山中间夹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山沟，沟底一条羊肠小路通往山上，翻过一架山，就是龙王庙了。
　　 石头驾着快艇缓缓向鬼见愁方向驶去。老远，他凭借着猎人特有的敏感和直觉，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岸边有异样的声音传过来。石头定睛细看，那里黑黢黢，雾蒙蒙，由于大山的遮挡，那是一片月光的盲区。他打开探照灯，把光柱投向岸边。朦朦胧胧中，他看到有两个人正在使劲儿拉渔网。也许是被探照灯的强光吓了一跳，也许是受到这突如其来意外的惊吓，两个人一下子蹲下去了，静静的，就像两块石头。石头加大油门儿，边向岸边靠近，边用电喇叭喊话：请不要反抗，不要逃跑，更不要耍花招，乖乖接受捡查！岸上的人，听到了没有？
　　 石头上到岸上。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个偷鱼的，不是他想象中的彪形大汉，更不是试图反抗或耍花招的老油条——他们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和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男娃。他们战战兢兢地蜷缩在一块大石头下面，惊恐万状，看他的眼神，就像两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小羊，被一只恶狼逼到了墙角，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看到此情此景，石头心里那堵坚如磐石的堡垒，确切说是专为对付盗鱼者筑起的堡垒顷刻崩塌。本来要用强硬语气来盘问的石头，语气一下缓和了下来。
　　 快起来，快起来，不要害怕。石头伸手去拉那个男娃。
　　 男娃很排斥，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石头又对那个姑娘说，你是他姐姐吧？起来，我问啥，你就回答啥。
　　 姑娘的眼里满是惊恐和狐疑。石头看得见，她的身子在发抖。
　　 你们是第一回吧？石头问，哪个村的？
　　 姑娘把脸迈向一边。
　　 男娃怯怯地看着石头道，我们是龙王庙的。
　　 哦，知道了。你，石头指着姑娘，你叫啥名字？
　　 姑娘把头埋得深深的，一声不吭。
　　 我姐姐叫小莲……
　　 “啪”，男娃话一出口，姐姐就打了他一嘴巴子。男娃被打蒙了，一愣神儿，“哇”的哭起来。
　　 你……你咋打人？难道你是个哑巴？石头心里有一股火在往上拱，他还是努力把火气压了下去。
　　 你才是哑巴哩！我打我弟弟，你也管得着？谁叫他嘴贱！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问你啥，你装哑巴，你弟弟说了，你还打他。你知道吗，这鱼，不能随便捞！这是库区下的鱼苗，谁偷着捞了，是要受罚的！
　　 罚吧，我身上一厘儿钱都没有，要不中，你就把我俩抓走，交给库区，你好去领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