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那年】石榴花开(征文·小说)
一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窗外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个不停,雨滴儿滴在窗台上“滴答滴答”轻轻作响。
刘石榴披衣静静地伫立在窗口。他遥望着远处早已昏昏沉睡的茫茫群山,山峦起伏,沟壑跌宕;他遥望着脚下静静流淌着的这条珠江河,珠江河是广州的母亲河,弯弯曲曲的弯了九十九道弯,像一条银色的长飘带,从脚下延伸到广州城,再从广州城中间穿越而过。他又遥望遥望远处广州城里那灯火珊澜的万家灯火和交相辉映的璀璨霓虹。
遥望着,遥望着,刘石榴哭了。
刘石榴心里想,自己的人生,怎么看都是一个笑话。他在心里狠狠得骂自己,狠狠地骂自己懦弱;狠狠地骂自己窝囊;狠狠地骂自己……他骂了整整三十多年!
工地上的工友们平时都把刘石榴叫做“六十六”,六十六就六十六吧,刘石榴解释不清楚没有办法。这些常年和自己混在一起的老伙计们,大家大多数都是没有读过多少书,或者是跟自己一样根本就没有把书给读好。他们平时只认得钢筋、水泥、砖头和砖瓦刀,几杯“马尿”灌下肚去,吵架打架是稀松平常常有的事儿,再寻常不过了。刘石榴不想与他们为伍,一直不想与他们为伍,但是他没有任何办法,几乎是丝毫没有任何办法。自己连身份证都没有,还能够做什么?好则工地上比较缺人手,老板也检查得不是很严格,能够投机取巧在这里长期混下去,就已经是相当的不错了。再说了,在老家的时候,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和村长,以及学校里的老师们和校长,不都是六十六,六十六的一直这样的叫着嘛!也没有看见把自己哪儿叫掉一个豁儿,或者是叫掉一个渣儿。
刘石榴心里想,爷爷当年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儿学问可大着呢,比起村里那些狗剩啊、羊蛋啊可是要好听多了,气魄多了,也文雅多了。
也许,石榴这个名字真就源于咱老家堂屋门口左右两边那两棵石榴树吧。这两棵树肯定是沾了房檐滴水的光,长得树姿优美,枝叶秀丽,格外葱茏茂盛,格外枝繁叶茂绿树成荫。刚刚才过完新年,村子边上那堰岭河河套里的残雪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融化干净,这两棵石榴树就耐不住性子了,竟然争相抽芽吐绿,不甘落后,跟寨子里的桃花,跟河湾里的杨柳,争春似的,把家乡的春天打扮得春意盎然。
两场透墒雨落下来,转眼可就到了五六月间,这时候,它们的叶子由浅绿渐渐变成深绿,变成油绿,和碧绿碧绿的村庄,和碧绿碧绿的夏天厮搅成一片。这时候,石榴花也开始开了,开得阿娜多姿,开得繁花似锦,开得色彩鲜艳,开得喜庆高雅,开得满枝头火红火红的,把整个浓香的宅院,把整个优美的村庄,都给染成了一个以火红色为主题的五彩斑斓的乡土画卷。
哥哥是教书匠,是文化人,说这两棵石榴树是两棵肝胆相照的夫妻树,一生一世枝繁叶茂的相互交织在一起,见证着爱的真谛和爱情的美好;见证着生的美好和生活的艰难;见证着家的沧桑和家乡的巨变。还说石榴花最像那水性杨花的女子,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还喜欢招蜂引蝶。哥哥最后还说,爷爷偏心把石榴这么美好的名字只起给了弟弟。
石榴才不关心哥哥说的那些呢,他只关心每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快快的早点儿到来,到了那个时候儿,奶奶就要求泄石榴了,必须最先得挑选出来十个鲜红硕大籽粒饱满的留下来敬月亮,敬神,敬祖先;还得再挑选出来一大堆个大个圆,皮薄汁多,甘酸可口的送亲戚;之后还要再挑选出来一些个头大的送给左邻右舍;剩下的才能归自己一家人享用。
刘石榴已经悄悄的拿出来了两个,那是两个大的,是从送亲戚的那些里面拿出来的。趁奶奶不注意,他又拿出来了一个,他把它们一起偷偷的藏在麦仓里。
隔天,刘石榴把三个石榴悄悄的拿出来送给了水莲。他喜欢水莲。水莲也喜欢他。他们就一直这样偷偷的相互喜欢着,喜欢着……
爷爷说,石榴多子,寓意自己的孙子将来多子多福呢!再说石榴还喜欢花开并蒂,喜欢四五个结一块儿,预示着将来孙子的爱情美满,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和“五子登科”!可是,爷爷啊爷爷,您怎么就没有想得到,就没有算得到,您的孙子现如今已经是四十九岁的人了,两鬓已经开始夹杂斑斑白发了,却连一个家都没有成过。这不是莫大的讽刺,莫大的耻辱和笑话么?惭愧啊,惭愧!自己真是一个不孝不顺的子孙啊!
刘石榴觉得自己活得实在是太窝囊了,不能回老家,不能入老坟。刘石榴越发哭得伤心,越发哭得潸然泪下。
乌鸦反哺知孝义,羊羔跪乳报娘恩。这些禽兽尚且懂得报答父母的一片养育之恩,一片哺乳之意,尚且懂得报答慈母的一片深情!咱是一个大男人家,却无可奈何的沦落到如此地步!刘石榴越思越想越觉得羞愧,越觉得惭愧!
家中白发苍苍的老娘,一直最是揪扯着刘石榴的心,揪扯得他心里生疼生疼的,揪扯得他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因此,在无声的暗夜里,他记不清楚自己这个大男人家,已经暗自悄悄的哭过了多少回,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空空的躯壳,空空的人,眼泪都已经被自己给哭干了。
刘石榴心想,今天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跟母亲打个电话。无论如何。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再忍,恐怕只会把自己忍疯,忍神经,忍出病来,忍进精神病院。
刘石榴抓起手机,拨出,又赶忙挂断,挂断,又重新拨出……
“嘟,嘟,嘟……”这一次,真还就通了。
刘石榴紧张得不行,赶紧把手机贴紧耳朵。
“喂,你是谁呀?”是妈妈,不错,是妈妈的声音。尽管三十多年未曾见过面了,刘石榴还是能够清晰的记得,还是能够一下子就听得出来那是妈妈那慢悠悠的声音,那是妈妈那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
“妈——”刘石榴一下子瘫坐在了地板上,他嚎啕大哭,他想把自己心中所有的悲戚都给哭出来,都痛痛快快的给哭出来。他的哭声把左邻右舍给惊动了,把房东给惊动了。房东急忙披衣下床“蹬蹬蹬蹬”的跑下楼来。
电话的另一头,着实把刘老太太给吓癔症了。失踪了三十多年的儿子,三更半夜的突然间打回来了电话,这不是在做梦吧?老太太使劲儿掐了一下自己胳膊上那松弛的老皮,好疼。
手机一直在那儿响着,电话的那头分明是儿子在嚎啕大哭。
老太太真的是癔症在那儿了!
两边都是喜极而泣。此时此刻的老太太也是多么的想大哭一场啊!但是,老太太还是忍住了,她怕儿子胆小,就像那浮在水面上的小鱼儿,或是站在谷子堆上偷吃谷粒儿的小鸟儿,只要轻轻的扬一扬手,那些鱼儿就会立刻沉入水底游得悄无声息,那些鸟儿就会“吐噜噜”的突然间就飞走了,飞得无影无踪。
等刘石榴哭足了哭够了的时候,房东也劝够了,忍够了,骂够了,临走露出了她那鄙夷不屑和十分厌恶的难堪表情。
老家这一边,早已经聚集了一大堆儿人,有石榴的哥哥、嫂子、侄子、侄女,还有石榴年迈的叔叔、婶子,并且还夹杂着几个好奇的邻居。人人心里都十分激动!
在侄子、侄女心里,“叔叔”只是一个概念,奶奶说叔叔长得跟爸爸很像,跟爸爸一样英俊,跟爸爸一样威猛高大。毕竟没有见过,在他们的心目中,叔叔只不过是一个传说,只不过是一个传奇。
此时此刻,石榴的两个姐姐和两个姐夫正带领着各自的家人,匆匆行走在来到石榴家的路上。大姐慌慌张张的穿反了袜子,二姐舍己慌忙的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儿。
然而,刘石榴后面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匆匆挂断了电话。他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忍不住,不该忍不住给妈妈打了这么一个电话。他怕惊着了老人,他怕惹祸上身,他更怕给家人,尤其是给母亲再一次带去更大的伤害,更大的打击和更加沉痛沉重的灾难。
二
二十多分钟后,妈妈终于还是等不及了,她老人家又重新把电话给拨了回来。
“乖啊!你睡了吗?你如果睡了的话,妈就明天早上再打过来。”
妈妈那恳切哀求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柔和得只有她老人家自己才能够听得到听得见。她生怕哪怕是再有一丝一毫的不小心,再把儿子给惊吓着了。
“没有!哪能这么早就睡呢?俺还在看电视呢!妈!”刘石榴又骗了母亲,他根本就没有电视,也根本就没有舍得买过电视。五月的广州天气已经热得要命,刘石榴连一台小小的电风扇都没有舍得买。找个工作不容易,挣俩钱更难!他怕浪费电,电费一块钱一度呢,老贵了!
其实,刘石榴手里是有俩小钱儿的,他一直在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在打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
刚来广州那几年,工价确实不高,扣除吃住,一天六块五毛钱。一个月减去几个星期天,减去刮风下雨不上班,减去没活干,的确落不到自己手里几个钱儿。这还不包括买牙膏牙刷洗衣粉,这些必需的日常生活用品开支;平时的头痛脑热感冒肚子疼,还必须得去诊所里打个屁股针,或者干脆吊瓶水儿再顺便捎带几片西药片儿,那都是割心割肝的事儿,那都还得花钱用钱。如果再胆敢斗胆加一件两件冬天夏天换洗的衣服的话,那钱就花得更令人心痛!恐怕一年到头,年都过不去,更不要说是攒下什么钱的话了。
刘石榴平时最怕工友们“请”他喝酒了。如果平白无故的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按照老家的规矩那是一定要还回去的。他舍不得,他不想花这个冤枉钱,他觉得大家辛辛苦苦的在外面,把用力气用身体用血汗换回来的那两个小钱儿,就那样胡吃海喝的给白白浪费掉了,给胡乱糟践了,确实是很不值得,很不划算。你们大家家中那些俊俏漂亮的小媳妇儿们,那些体弱多病很需要你们照顾的年迈父母们,还有那些小燕娃子似的嗷嗷待哺的孩子们,他们各个都张大着嘴巴伸长着脖子翘首期盼着,企望着,期待着你们寄钱回去呢!
工友们在隔壁扯着嗓子大声吆喝他,“六十六,六十六快过来一起干两杯!”他把宿舍门插得紧紧的,把头蒙在被窝子里面,他假装听不见。他做贼似的,心虚得很,心口窝儿“咚咚咚咚”的跳得厉害,大气儿都不敢狠喘一声。
炒花生的香味儿实在是太诱人了,合着那啤酒的香味儿一起使劲儿从门缝里往屋子里面钻,钻进他的被窝里,钻进他的心里,钻进他的肺里。还有那香烟飘过来的味道,闻一口就觉得清爽逸人。
刘石榴以前也是抽烟的,只是父亲活着的时候管得太严。以前,他的衣服上,被窝上经常被烟灰儿烧得星星点点的都是小窟窿小洞洞;他的身上和宿舍里,早晚都有着一股浓浓的刺鼻呛人的烟味儿。他寂寞烦恼的时候抽,他孤苦无助的时候抽,他精神崩溃痛苦绝望的时候抽,他孤寂孤独想家的时候更抽;他抽烟抽得很凶,他想母亲的时候抽,他想水莲的时候还是抽。只是这些年两块钱一包的劣质便宜烟,在广州城这块高消费的地方实在是再也难以买得到了,他才狠狠心干脆把烟给戒掉了。
刘石榴平时靠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几个钱,因为自己没有身份证,所以才没有办法存在银行里。他先是把钱藏在暖水瓶的下面,后来又觉着不牢靠,再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挣得也多了一些,暖水瓶下面也放不下了,他又想到了一个更加绝妙的办法,把空煤气罐底下钻个小洞,每次把钱一点点一点点的从小洞口塞进去,保险极了,二三十年来,小偷曾经六七次光顾他的房间,他的钱依然安然无恙。
刘石榴在电话里答应母亲,这几天收拾一下就一定回家,让母亲安心在家好好地等他。
风停了,雨住了。后半夜,刘石榴根本就无法安睡,他也确实是难以安睡和睡不着。
刘石榴想,自己就像那无根的浮萍一样在外面到处漂泊,到处流浪了几十年。沧桑的岁月把自己最珍贵,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给遗失殆尽了。现在终于要回家了,尤其是听母亲说道水莲还活着,他心里忽然就升腾起一种难以掩饰,难以名状的激动和兴奋。此时此刻,刘石榴的心里就像那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真是啥滋味都有。
他得好好计划计划,他得计划好,见了亲人们和乡亲们,应该说些什么和不应该说些什么。手里这一点儿钱,他必须得合理的去分配去安排。路费那是必须得要的,这一千块无论如何也少节省不下来。母亲,对,最重要的是母亲,母亲算起来已经七十六岁高龄了,牙齿肯定已经不是太好,必须得多买些奶粉,多买些鸡蛋那些软的东西给她吃,那样既有营养又易嚼易碎,而且还比较容易下咽。还有给母亲买衣服,衣服也得多买几件。他计划明天请假专门去一趟上下九街,听说那里是广州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他想去那里看一看,看看在那里能不能帮母亲买两双布底鞋,最少也得是软底的。
哥哥、姐姐、侄子、侄女、外甥,叔叔、舅舅、姑妈、姨妈还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朋友们,谁的礼物都不能少。尤其是哥哥姐姐,小时候他们可没有少背少抱过自己,这份骨肉之情,情同手足!没齿难忘无法报答!还有左邻右舍那些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们,他们可没有少替自己照顾母亲,该发个红包必须得发个红包。关键是水莲,水莲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她过得好不好?母亲在电话里面没有说清楚,自己又不好意思多问,哎——,石榴长长得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