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儿爷精心养大的一群鹅共有十只：五只白的、五只灰的。年过六旬的帽儿爷每天都指望他的鹅们能够产下白生生、暖乎乎的鹅蛋呢！那可是老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小银行”。火柴、食盐、酱油等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哪一样不是用一个个鹅蛋换回来的？每每想到这里，帽儿爷都会给他的小灰和小白们剁上满满一瓦盆的青菜拌米糠，脸上皱纹里透着殷勤的笑意，并讨好似地招呼着心爱的鹅群：“来吃吧！快来吃吧！”鹅们也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长了脖颈，趾高气昂。领头的狮头鹅还有些居功自傲的气势，迈着不徐不疾的小方步子踱过来，眼神里透着明媚。清晨，阳光打在树影的间隔上，细竹篾编织的篮筐里六只硕大的鹅蛋生动地在老人的眼里跳来跳去。“呵呵，真不赖呢！那只带血的鹅蛋略微小了些，那可是小白鹅初产的第一枚蛋，上面还沾着一根轻柔的绒毛。”帽儿爷笑嘻嘻地把蛋筐子安置好，又稀溜溜地把两碗米粥灌进了肚子，抬手抹了抹嘴角，新的一天就打着饱嗝开始了。
　　 一出大门，白鹅亮翅，灰鹅拍膀，浩浩荡荡地直向门前河岸奔去。“急什么？怎么就沉不住气呢？”老汉一路上有些控制不住前边的队伍，只听得“噗通——噗通——”一阵水声，“嘎嘎——”欢叫的鹅群已经迫不及待地挥动鲜红的小桨劈波斩浪去了……隔壁的鲁美娟正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洗衣服，鹅群带起的水花溅了她满身满脸，她直起身子气恼地埋怨着：“帽儿爷，瞅瞅你的这些鹅哟！”帽儿爷不好意思地讪笑着：“呵呵，小贵他娘，莫怪，莫怪啊！这些长脖子的东西拢都拢不住呢！”清粼粼的河水里游着五只白鹅、五只灰鹅，像穿梭的云朵，煞是好看。鲁美娟和帽儿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刚刚的气恼早就随风飘得无影无踪了。她抖了抖手中的衣服，说：“你瞅瞅，俺家小贵子淘得没边儿了，这衣服裤子还有这鞋子都埋汰死了，洗都洗不过来呢！俺家那口子就知道土里刨食儿，眼下年轻人都到外面跑活路去了。看着他像木桩子一样戳在家里，我心里就堵得慌。”帽儿爷蹲在原处应道：“小孩子哪个不淘气呢？小贵子学习那么好，聪明着呢！我教他编蝈蝈笼子，他看一遍就会了。你没听人说：淘小子，出好的！再说你家大壮种庄稼那也是一把好手啊！脑子虽然算不上灵光，但是人可妥靠呢！”他的一套小九九把鲁美娟说没声儿了。风，一阵暖似一阵。看着帽儿爷远去的身影，鲁美娟在心里偷偷地“哼”了一声。
　　 白亮亮的小河清澈见底，两岸嫩绿的小草随风点头，黄色的小花是蒲公英的笑脸，这里就是帽儿爷放牧鹅群的乐园了。鹅群尽情觅食，他眯着眼睛蹲在河岸上吸着一支自卷的纸烟，这个孤老头儿早就把他的鹅当作了儿女。夕阳抚摸着青蒙蒙的山岭，牧归的时候到了。鹅群在前，摇摇摆摆，帽儿爷在后，低声吆喝，自家低矮的农家小院儿里就充满了生机。夜幕四合，小窗前独酌的帽儿爷忽然放下酒盅，急忙给鹅窝里垫上一层柔软的稻草。一边自言自语着：“瞧这臭记性！你自己夜里咋还知道铺上狗皮褥子呢？难道它们就不知道夜里凉吗？呵呵！”天上的星星也应声儿抖了几下，他捶了捶酸痛的老腰杆，随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寻思着该睡了。
　　 宁静的小村，每逢初一和十五赶集的日子就显得有些喧嚣起来。鲁美娟急匆匆地挎着一篮鸡蛋走在路上，这女人很会做小生意，即使是几捆头茬韭菜她也能卖出好价钱。集市上她面带微笑和顾客轻声细语地交谈着，两声大哥，三声大爷，四声婶子，春风细雨般热情包围着你。糯糯的声音从你的耳根子钻进你的心扉，任你是铁打的心肠也硬不起来了。本想不买的顾客居然买了许多，并且连价格都没有顾及砍杀，还心甘情愿、大大方方地交了菜钱，临走的时候总不忘回头再瞧上一眼这个杨柳般柔美的女人。惹得老大娘恋恋不舍，弄得小光棍儿躁动不安，十里八村鳏夫们的魂儿早就丢到了爪哇国。太阳偏晌的时候，鲁美娟已经迈开轻盈的脚步喜滋滋地踏上了归程。小村务农惯了的农妇侍弄个鸡鸭鹅、狗尿娃娃还差不多，可是做小生意却抹不开脸儿了。人家鲁美娟这叫能耐，左邻右舍的小媳妇们哪个不嫉妒得牙根儿痒痒呢？围坐在大榆树下嘁嘁喳喳地七嘴八舌议论着：“大壮子可娶了个好媳妇呀！”“这样的经济头脑早晚都拴不住的。”看到鲁美娟走近了又都齐刷刷地噤了声。鲁美娟才不在乎这些鸡零狗碎的闲言呢！她有更宏伟的计划在心里悄悄酝酿着。
　　 一九八二年初夏的某一天，日头刚刚爬上山梁，大壮子家的小院子里就响起了锯木头的“嗤嗤”声。小木匠孟不凡正专心制作一件实木家具——“高低高”，他的耳朵上夹着一支红蓝铅笔，细密的汗珠子从英俊的面颊上流淌成了欢快的小溪。鲁美娟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小木匠，她不时端来一碗晾凉了的白开水，一边认真欣赏着他的手艺。薄薄的刨花儿拉起长长的弧线，像一团团卷起的云朵。“快歇歇吧！小师傅！”小木匠抬起头接过水碗一饮而尽，痛快啊！他忽然感激地瞄了一眼鲁美娟，一股甜蜜的感觉从胃里冒了出来。原来，女人在开水里悄悄地加了几汤勺细砂糖。他在心中感叹了一声：真是个细心体贴的女子呀！手下稍稍加了一把劲儿，动作显得更加流畅和娴熟，看来帽儿爷介绍的主顾还真是不错。小木匠吃过百家饭，可是没有哪一家像鲁美娟一样，每天的伙食都翻着花样儿，炒鸡蛋油汪汪，白面饼透着灯影，这厨艺没得挑。小木匠有些乐不思蜀，手里的活计更上心了。原本直不楞登的桌子腿儿也演变成了老虎腿儿，阴刻的百合花用彩色粉笔研磨搅和上猪皮水胶，浇出花瓣儿和绿叶儿，惹得鲁美娟一阵惊呼：“哎呀——真是太漂亮了！像真的一样呢！”看着一块块木头在小木匠的手里魔术般变成了精美的家具，她的宏伟计划就在梦里迫不及待地冒出了新芽儿。不善言辞的小木匠超水平发挥，把鲁美娟的梦想一点一点变成了现实。请小木匠做家具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大壮子没有发言权。因为鲁美娟用的是自己这几年做小生意积攒的私房钱，她还要买一台东芝牌的大彩电，要和承包砖窑李二娃家的彩电一模一样。大壮子嘴上不说，心里却不服，暗想：“老娘们儿家家的，太能得瑟了！”他一气之下跑到李二娃的砖厂揽了一个装卸车的活计，索性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西天的火烧云正旺，吃过晚饭的小木匠坐在鲁美娟的院子里把一根窄窄的锯条拉出了二胡的京味儿。如泣如诉的锯子发出动人的“琴音”，忽而如高山流水般激越昂扬，忽而如二泉映月般凄苦淋漓，浑不知窗内的女人早就停下了手里洗涮的碗筷，听得如醉如痴，鲁美娟彻底被诱惑了。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就搭在了小木匠结实的肩膀上，“琴声”骤然止住，半块月亮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不肯露头。洁白的刨花堆儿里，二人如同一对儿踩蛋的大白鹅，呼吸急促，面色潮红，体内热血膨胀。鲁美娟轻车熟路慢慢地引导，或低呼，或高吟，欲死欲仙的小木匠早就把师傅的训诫抛到了九霄云外。夜色渐浓，隔壁帽儿爷的狮头鹅猛然间梦呓般地发出几声高亢的鸣叫。当月光再次倾泻到窗外的时候，土墙根儿下的几只小蛐蛐儿还在遥相呼应，情歌互答，诉说衷肠。
　　 一场雷雨过后，小贵子再也没见到娘，鲁美娟和小木匠孟不凡私奔的消息像狂风一样刮过山村坑坑洼洼的土街窄巷，哭哑了嗓子的孩子已经不知所措。闻讯赶回家的大壮再也无法冷静，气恼、怨恨、愤怒、统统集聚在举起的斧头上，他像一头发了疯的红眼公牛，片刻之后就把那一件件精美的家具变成了碎屑。帽儿爷怎么都劝不住，心想：哪个老爷们儿能心平气和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呢？帽儿爷只好把吓傻了的小贵子搂在怀里，不停地叹气：“唉！都怨我啊！如果不是我介绍小木匠给鲁美娟做家具就不会……”自责像小刀子割在他的肉上，有殷殷的鲜血不断渗出来。连续数月漫无目的地寻找，让大壮渐渐丧失了信心。“鲁美娟啊鲁美娟！你也太狠心了，连儿子小贵子都舍得抛下！”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质问着，一边把火焰般的烈酒灌进自己的喉咙。苦恼像两腮的胡须不舍昼夜地往外钻，望着天上的星斗，这个中年汉子禁不住夜夜热泪长流。昔日温馨的小家哪里去了？那些欢笑和畅想难道就抵不住一根破锯条吗？他半醉半醒，恍惚间又看到妻子鲁美娟在小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身影，还是那么漂亮和轻盈。自从鲁美娟走后，大壮就变成了酒蒙子，而且脾气越来越暴躁。既不去侍弄庄稼，也不出去打工，酒精彻底成了他的上帝和主宰。有时大壮喝多了也会寻帽儿爷的晦气，嘴里竟然不清不楚地骂道：“老东西，都是你多事儿！不然美娟也不会跑掉。”看到自暴自弃的大壮和失魂落魄的小贵子，帽儿爷再也轻松不起来。放鹅的时候，帽儿爷的脚步似乎比以往沉重了许多，他总觉得这事多多少少和自己有些牵连，说不清也道不明。放羊的老胡头就曾经劝过他：“那小娘们儿生性风流，她不跟小木匠私奔也会和小铁匠私奔的。你呀！犯不着自寻烦恼。”话虽如此，但是帽儿爷就是过不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儿。小贵子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上着学，成绩直线儿下降，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弄得老师也不敢说他，孩子像一棵脆弱的小草似的。除了酒，大壮再也顾不上小贵子了。他不给孩子做饭，也不给孩子书本费，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就这样生生废了。帽儿爷看不过去，经常给孩子一些零用钱，有时也留他过夜。“没娘的娃娃可怜呐！”老人在心里嘀咕着。
　　 自从“鲁美娟私奔事件”以后，帽儿爷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是领头的狮头鹅莫名奇妙地失踪，接着是小灰鹅、小白鹅，他的鹅群在夜里不断减员。帽儿爷感到事情蹊跷，他怀疑是村子里来了野牲口。可奇怪的是明明关好了门户，怎么就接二连三丢了鹅呢？而且活不见影，死不见尸，连一根羽毛、一滴血迹都没留下。活了一辈子的帽儿爷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等怪事儿，他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检查了好几遍：门板不缺，门栓也没问题，篱笆墙密不透风，只有和大壮家相隔的土墙坍塌了一个豁口子。为了方便照顾小贵子，老人也没有修补它。难道是……帽儿爷再也不愿想下去，他摇摇头走回屋里。老人盘坐在小火炕上自斟自饮，酒劲儿涌上来，这一夜被鼾声填满的小屋里无比温暖。清早起来的帽儿爷，对着墙根儿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长长的夜尿。他猛然想起仅存的一只母鹅，裤子还没提好就几步跨到鹅窝前，哪里还有母鹅亲热的鸣叫和蹒跚的踪影？帽儿爷有些绝望，“狗日的！”三个字相继从他的舌尖滚落到地上。太阳有些晃眼，帽儿爷没吃早饭破天荒地靠在自家的大门框上傻坐了半个上午。断墙豁口处那层薄薄的草木灰上赫然印着两枚小小的脚印儿，帽儿爷何许人也？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叱诧风云的人物。一杆老砂枪指哪打哪，寻踪捕猎那可是他老人家的强项。可如今，自己真的连个小毛贼都捉不住了吗？他咧咧嘴角苦笑了一下。失去了队伍的鹅司令没了往日的愉悦和威风，帽儿爷的生活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没鹅的滋味不好受哇，帽儿爷思谋着来年开春再招募“兵员”，想到那些毛绒绒的小鹅雏，他心里的这个愿望竟然有些急迫起来。
　　 北方的冬天说来就来了，一场大风伴着雪花就落在了山坳里。帽儿爷缩在暖暖的被窝里不愿起来，大清早的也没啥营生。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拍窗声让他有些不高兴。“是哪个鬼催的？也不让大爷睡个懒觉。”“爷爷！爷爷！我是小贵子。俺爹一夜没回家了，俺怕他出啥事儿呢！”一听是小贵子，老汉睡意全无，麻利地穿好衣裤打开房门。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就站在门外，鼻涕流到了嘴唇，目光急切。二人匆匆忙忙招呼左邻右舍帮助寻找大壮，直到晌午时分，一群人才在一个柴草垛后面发现了他。此时，阳光照在那张灰白的脸上，昨夜的一场雪覆盖在他的身上。伸手一摸大壮已经没有了呼吸和体温，一个空酒瓶子还紧紧地搂在怀里。小贵“哇”地一声就扑了过去，惹得大家不停地抹眼泪。“真是造孽啊！”“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早些入土为安吧！”看着大壮家冰冷的四壁，帽儿爷咬了咬牙关，狠了狠心对村长说：“就用我的寿材，让大壮体体面面地走吧！”老人抚摸着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的红木寿材，心想大壮能够住上这样的房子也该知足了吧？村长点点头道：“帽儿爷，您这是？唉！就依你的意思办。”没有唢呐和哀乐，大家帮忙把大壮葬在后山阳坡上。小贵头戴白色的孝帽走在队伍的前面，十六个人抬起大红棺材走在他的后面，整齐的号子穿破压在小村上空灰色的云层。帽儿爷把一瓶老白干洒在了簇新的坟头上：“大壮，你放心去吧！从今天起，你的小贵子就是我的亲孙子。”村长拉过小贵子说道：“孩子，给爷爷磕个头吧！”帽儿爷唤了一声：“孙子！”一把搂过小贵子老泪纵横。有风吹过，白色的灵幡哗哗作响。
　　 二十年后，帽儿爷和放羊的老胡头手拉着手躺在后山坡上，不再关心红尘凡事。秋峦下，一个中年汉子正在默默地拔除一座荒冢周围的杂草。稍稍休息片刻后他摆好祭品，接着点燃香烛和纸钱。“爷爷，小贵子来看你了！”两行热泪从他的脸颊奔流而下。这些日子，他总是在梦里梦见老院子里的那棵白杨树。微风吹过，绿色的叶片沙沙作响。攒足了劲儿似的向着幽蓝的天空不停地拔高。一个少年躺在被太阳晒热的青石板上，嘴角的一丝笑意暗含着一点点邪恶。忽然，树干上的疤节变成了一双双惊恐的鹅眼。帽儿爷那群被他偷偷杀戮的鹅们齐刷刷地伸长了脖颈追了过来，他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小贵大叫一声，惊醒了。暗夜树下，锋利的柴刀，砍断的鹅颈，一幕幕铺天盖地侵入梦境。
　　 “爷爷，今生能够带领乡亲们养鹅致富是我最大的心愿！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保佑小贵子！”这个让他恨过、爱过、感恩不尽的人，苦巴苦业地供自己上了大学。又在他羽翼渐丰的时候撒手人寰，徒留满腔无亲可待的遗憾在胸中跌宕起伏。山下飘渺的炊烟，渐渐活泛起来。白亮亮的小河越流越宽，成千上万的大白鹅正在引吭高歌。余家坳“春晖鹅业”已经在青山绿水间颇具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