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离婚(小说)
今晚的气氛很不同,屋子里透着一种留恋的感觉。
三人坐在桌上正要吃饭的当儿,她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划拉下来了。
父亲说:“不是说好不要落泪的”。
她说“先前还好,我们坐在一起才觉得很难过。我们不能和好了好好过日子么?”话中杂了抽噎,声是断断续续的。
父亲平静的脸上挂着悲哀的神情给她递纸巾,一边说:“如果能和好,我们早就和好了,哪等到现在呢?”
她擦了眼泪,眼眶通红地抬头说:“我们吃饭吧,最后一餐饭总要好好吃的。”说完,低着头小口地吃着白饭。
我见了这样的阵势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也很沉默地夹着面前的菜不知味地嚼着。我心里反而觉得以前他们丢碗砸盘的场景更适宜。他们总是吵架,丢东西,今晚我却猜不出会酝酿出什么。我虽然是沉默的,却是为了这种气氛的感染。我并不感到悲哀,家里总没有爱的,只有她会爱我的全部,只有她会宽慰我的寂寞。我想起她,她是降临在我的世界里的天使,我在她面前总有自惭形秽的感,连碰一碰她的手都有“这是亵渎”的感。
她又落了几滴泪,对父亲说:“我想起以前的场景了。那时候我们靠在一起,吃烧饼你总是吃我的牙印。”她脸上笼起了一层幸福的光,印着脸上的泪痕。
父亲惯有的平静的神情也维持不住了,一张动容的脸,眼神恍惚回到了当时的情形。
“还有在山林间散步的景,在操场上晒太阳的景,放学你送我回家的景……”她仿佛要一件一件细数他们的经历。“现在统统都在我脑海里打转”。
她沉浸在过去的幸福的时光里,父亲的眼眉变得柔和富有人味了,他平素总含着忧郁的神情,僵硬的脸很像是戏台上的面具,眉毛额头都像是画在面上的。对我并不特别爱。他是一个老师,他在夜里独饮的时候那种痛苦和激愤纠缠的通红的脸上似乎对一切都抱有痛恨。他心里的色彩是很丰富的,只是他的嘴关闭了所有流传秘密的通道。
“达夫,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呢?是我不懂你吧,我知道,你有很大的理想,你想流落天涯,你的文章也写的很好,可是抱负得不到实现,你觉得很痛苦吧!可是我又不懂你,你想找个人倾诉也没有。我同你说不了几句话便扰了你的兴致。我也想逗你开心的,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的难过在哪里啊!”
“不要说了!你是很体贴的,只是我沉闷的性格不容易相处罢!我的不合时宜总是连累你,是我没有能力给你幸福!”他的脸上又纠缠着激愤和痛苦的神情。
“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不要说这些,在我心里你始终是很好的”。
父亲神情恍惚地说:“好在哪里?”
“我觉得好就行了!”她的语气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恍惚和幸福的神情,仿佛回到他们年轻时说这几句话的光阴。他们忽然从梦幻中清醒,掩饰似的低头吃饭,饭却凉了。
母亲说:“一个人要好好吃饭,少喝酒,过得开心点。”
父亲只是低头,发出含糊的“嗯。”
之后他们都无话可说,也就静默地吃饭。
收拾完桌子,他们两个人坐在桌上含了一种严肃的表情,我也将眼光投在桌上,心里预感有很重要的事要发生了。
母亲抬头望着我,露出忧郁的神情,似乎鼓不起勇气开口,然而她终于像通告似的,若无其事地说:“我和你爸要离婚……”。
“离婚!离婚?……”我就这样痴了似的重复了几句。
我不知道怎样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就听见窗外旧历新年的钟声响起了。
母亲表面已习惯了离婚的日子,她从来不在我面前表露这方面的情绪,可她红且肿的眼睛,郁郁寡欢的神情却将她的心事出卖了。我放学后也帮她做家务,可我的向来贫乏言语的内向的性子,常常是两个人一句话不说地度过一整天。
有一日她忽然同我说:“我觉得A城有些闷,我们去C市好吧,那边的风景是很秀丽的”。
“我们还回来么?”她仿佛坚定信心地说:“大约不会了。”她和父亲的故事都在A城发生,恐怕她在这里是很难快乐的。
我说:“好啊。”
收拾行李是很繁琐的,兼则要办学校方面的手续。我有些眷恋A城,我以前从未离开过A城。家里关系很紧张,我更爱外面无拘无束的世界,眼前道路纵横,大楼像迷宫似的立着,路也没有尽头,车和行人都是急匆匆地行着。我在这没有人关注,没有人在乎的地方,放肆地跑,直到满头大汗,心跳不停,大口喘息。那时候我仿佛得了一种虐待的快感。因我怯懦内向的性格很难交朋友,我的身边总很空旷的。但卑下的人也不免有几个朋友,何况我这正逢热闹的少年呢?我约了鸣君在网吧见面,C市不近的缘故,以后不很容易碰到了。他那张清秀文雅的脸是很讨人喜欢的,此刻我们一起玩游戏。得了科技发达的便利,我们并没有很强烈的告别的感。我要早点回家,只好先离开了。
他在我走时,突然转过来抱了抱我,很庄重地说:“不要忘了我,朋友!”
我因为口齿不伶俐,只是很感动地点头,眼里含着的清白的泪却做了我的答复。
在灯光初燃的街上,两边的店家的灯都很热烈的亮着,浓郁的烧烤味飘满了整条步行街。路中的光景很热闹,但终究是新春的缘故,热闹的街上还残着没散去的寒冬味,我刚同朋友分别,到了热闹的街市,更显得寥落的境地了。我的思想不由得感染了这种凄凉。这些日子的凄凉通通压在一起,我的眼中突然掉出来几滴沉痛的眼泪了。
我忽然想到女友的存在,因这几日的忙碌和我刻意淡忘的缘故,我几乎很难想起她。这时焦急地联系她,把电话拨通了,一边很平静地将我要转学的消息告诉她,得到她“好。”的答复,我仿佛失掉力气似的,就蹲在这街上。我起立时腿很麻了,这样拖着脚回家,路边的热闹都同我失去联系了。
我回了家,母亲把注视着节目的眼投过来,似乎在责备我的晚归,眼神中的担忧反而更多些。我就说了同朋友告别的事,坐在她身旁,看到手机上好几个她打来的电话。不一会,我就在沙发上睡熟了。完全没有记忆怎样睡上床的。
天亮的很迟,我半躺着,窗外一派初春萧瑟的光景。微明的天光,黑暗中呆头呆脑的大楼一栋栋立着,稀疏的几辆车披着风霜呼呼驰过,环卫工穿着灰黄的制服。“然而毕竟是新的一天。”我这样想,一面爬起来洗漱,等我收拾停当,天已全亮了。环卫工人消失在街道角落,代之的是卖早餐的三轮车,车流多了起来,人也往这里聚积。
母亲也推门出来,她头发很乱地蓬着,身材瘦了一圈,眼上很浓的黑眼圈和白球面上的血丝,都使我有种分外的凄凉。我做了些稀饭,两个人吃了,一起去学校。在同学的注视下,把带走的东西装了,又同她去办公室,听了班主任些客套的语气。
终于往家里走,我路过她的教室,一面只感到有一个目光盯着我,我全身冒着虚汗,低着头,一步一步很沉重地走。
回家最后看了眼房间,提了行李,又匆匆地赶往火车站,即日的火车。我们坐在座位上的当儿,她就看着窗外,直到再也见不到熟悉的景了,她才蒙在桌上。我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握了她的肩膀。
到了C市还没有入学的缘故,整天都在家里,我们像两个幽灵似的,整天很空虚地坐着,立着。
有一日父亲的电话拨过来,她在我身旁,我很仔细地问了他的境况,他吃饭怎么样?喝酒还是很凶吗?……听他的话,他似乎还不错,只是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很重的疲惫味,仿佛暮气沉沉的感觉。
母亲装作不闻的样子。
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你妈怎么样?”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说她也还好。
他又说:“你要照顾好你妈,她是很脆弱的。”然后叹了口气挂了。
他打过电话后,母亲的心情有些好转,胃口也稍好了。我和她把新家打扫了一遍,这个家又有些温暖的味了。然而家中始终很闷的,大概是冬天的霉味的影响。外面正是踏青的好气候,我便拖了她去不远的青山。一路上走走停停,她最近的打击身体垮得很厉害,她的喘息声就响在我的身旁。外面的天是很好的,纤柔的云缕缕得挂在澄碧的空上,一些樱花树很烂漫得杂在树林里,其他的花也不怕羞得倚在枝上,树上的叶子都是青嫩细小的,同干燥的树干一点也不般配。这新的气象在我们两个困在房中的囚徒的眼中,真是珍贵啊!连她的脸上也蕴涵着笑意。
我们爬上了顶,在明朗的日下,我们立着望下面的景。她看着深受感动的样子,我握了她的手说:“你还有儿子在哩!”
她转头凝望着我“是啊,我还有儿子啊!”